我困顿不堪,披着寝衣半靠在沉香木大床上,嫣寻放下珠帘,顾飞廉便隔着珠帘在外间跪拜。
几日不见,顾飞廉满脸胡渣,遥遥得见深深一揖。
我见他此状,心中便不畅快:“顾将军,嫔妾仍为罪妇,将军一早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顾飞廉似乎听不见我语气中的不耐与嘲讽,只麻木道:“婕妤,棠儿都认了,她说害死韩昭仪是她一人所为,刑部已经判了大辟之刑……”
我从未听过这个词,登时疑惑道:“大辟?”
嫣寻声音里夹带了凄惶:“娘娘,大辟既是死罪!”
我自一惊,身上素纱织就的寝衣顿时被汩汩渗出的汗水濡/湿,连早起来不及整理的几缕额发也粘腻的贴在了肌肤上,我挣着起身道:“棠璃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是谁判的案?难不成生生的屈打成招吗?”
顾飞廉垂着头,低低一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奇怪,棠璃若不一力承担,娘娘怎么办?”
嫣寻立即出声呵斥道:“大人休得无礼!”
顾飞廉仰起头来,眼睛里精光直逼向我:“不是吗?棠儿一介宫人,她与韩昭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韩昭仪身死,周御女身死,连棠儿都要死!唯独婕妤娘娘你安然无恙,末将不知该贺喜娘娘福泽绵长呢,还是该恭贺娘娘终偿所愿呢?”
我颓然坐倒,不禁心凉,他以为是我借浣娘棠璃之手铲除韩昭仪?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像他那样以为?究竟还有多少人看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责骂我恶毒无状?
嫣寻见我脸色不好,忙高声唤来锦心拿安胎药,又对顾飞廉冷笑道:“婕妤娘娘怀有身孕,况且又一夜未曾好眠,棠璃是娘娘陪嫁的宫人,娘娘心中焦虑又有谁知道?顾大人虽然唯亲者痛,但今日说些话未免太不合时宜,不如暂且请回,待娘娘身子舒畅了再说吧。”
顾飞廉忿然,不免高声道:“婕妤,你莫要以为能瞒得过天下人!须知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日真相大白!”
我寞然端坐,任由他被骇白了脸的李顺请下去。
孤独寂寥,像是缠身的蟒蛇一圈圈肆扰上来,我枯坐着,直到锦心压抑的低泣传来,我才如梦初醒。她捧着的药汤已经凉透,褐色的液体里荡漾着一环扣一环的涟漪,锦心的泪水不时滴答进去,溅起些许微澜。
我木然的从锦心手里端过那碗安胎药,嫣寻劝阻道:“娘娘,药凉了。”她又从我手里婉转拿走药盏,我怔怔道:“什么时辰了?”
嫣寻持重,看了自鸣钟回道:“刚刚辰时,娘娘要用膳吗?”
我摇头,吩咐盥洗更衣。
嫣寻问道:“娘娘是要出去?”
我心里有事,不禁点头。嫣寻急忙道:“娘娘,禁足期间,娘娘不得擅自外出,否则宫规森严……”
我淡淡笑道:“我一定要见皇上!”
嫣寻见我执意,反倒急了,跪下拉住我的裙角红了眼圈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担心棠璃的事,可是韩昭仪与娘娘向来不谐,致死的药物又从慕华馆搜出来,娘娘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棠璃独自揽下这滔天大罪,就是一心要保全娘娘!况且刑部既然审明,断没有改判的道理!皇上下旨令娘娘禁足,已是法外开恩冒天下之大不韪,娘娘若然一意孤行,只怕与自己无益,也辜负了皇上和棠璃的一片心啊!”
我只觉脸上一阵冰凉,泪眼模糊中见嫣寻锦心都默默抹泪,自己也止不住叹息,是啊,棠璃和萧琮都是为了我,而我这个好手好脚思维健全的人,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如今困在慕华馆,和笼中之鸟又有什么分别?
第四十六章 枝间时见子初成
尽管我再三再四的求见萧琮,他仍然没有来见我一面。
得知棠璃斩立决的那一日,天际下起了瓢泼大雨。汪若琴和陶彩女冒着大雨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四肢冰冷手足无措,哭都哭不出来。
棠璃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为我受过三娘的责骂,为我当过挡箭牌,为我的儿女心事操心挂肚……她是我在异世里第一个亲近的人!
如今,我连求情都找不到人,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什么都不能做。
似乎在突然之间,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不见了,上天入地,遍寻不着,我无意识的咬着食指的屈起处,生死离别,果然从此两茫茫……
她二人猫哭耗子的掉了几滴眼泪便离去,我却没有泪水,嫣寻哭着又用之前的道理劝慰了我好一时。我痴痴呆呆的看着锦心在殿外掩口悲恸,心中只是无尽的怅惘,“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这样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在脑海里打着圈,却怎么也理不顺。
脑中像充盈了满满的浆糊,腹内异样难忍,我蜷缩着随身一歪,衣服鞋袜一样不脱,便这样邋遢着模样昏昏沉沉睡了去。
梦中迷蒙,得见人影憧憧。
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和裴婉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两人笑嘻嘻结伴同行。我跟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亲密无间,说笑晏晏。忽而双成又从旁边闪出,青涩俊朗,依稀还是旧时模样。浣娘和棠璃也不知何时拖了那两个女子的手,几人只管说笑,全然看不见身后蹑蹑而行的我。
我心内诧异,越走越近,那名酷似裴婉的女子猛然扭头,瞪着我森森道:“这是你来的地方么?”她脸色潮红狰狞,我不由一惊,冷汗便淋漓而出。浣娘迅疾掩面,哭泣道:“姐姐怎么来了,如今我这个样子,是万万不能见姐姐的!”
在梦里,我忘了她是已死的人,此时见她,又惊又喜,止不住脚步朝几人走去。几人见我冲过来,都做鸟兽散开,浣娘一味用手遮面躲着我,恍惚间双成脸色苍白如纸,飘飘然似要离去,我又舍了浣娘去拉双成,触手却是一片虚无。
“我们都是走了的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来吗?”那个和异世里的我长相一样的女子淡淡开口道,我迷糊中倔强道:“你们都是我亲近的人,你们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棠璃脖颈间缠着一条大红的丝线,她凝视我微笑浅浅,却哑声不语。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女子转身道:“这话糊涂,谁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肚里那个才是呢。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着小人面。大凡害人的都有蜘丝马迹,你要放聪明些,不要再等到失却了才知道后悔心痛,为时晚矣。”
往日里我自诩聪明,此情此景却似乎猪油蒙了心,只一任的知道点头摇头,道理都记不到心里去。棠璃终于费劲的挤出了一句话:“走!”随即她脖子上的丝线一松,整颗头颅便歪在了一边,鲜血喷涌,恐怖惊心!
我尖叫一声,自梦中惊醒,猛然起身,但见四周火烛通明,嫣寻守在榻前杌子旁,此时被我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一个激灵,忙搂住我道:“娘娘醒醒,娘娘是梦魇住了!”
我大汗淋漓,手心湿热一片,因着害怕和悸动,紧紧拉住嫣寻道:“我看见棠璃了,我看见她了!还有浣娘,还有我自己!”
嫣寻忙抽出手捂住我的嘴道:“娘娘快别说胡话!”
她眼光四下里一扫,骂着那些竖着耳朵准备听故事的宫人道:“还不给娘娘打水盥洗,光杵着怎么当差?”
在寝殿随侍的宫人几个转身,便捧来热水洗漱,又送上新熬制的安胎药。我心里慌乱,没有心思用药。身下铺就的玉兰簟往日触手生凉,现在却像火毡子似的让人心里烦闷淤积。
嫣寻一边让人温着药,一边服侍我洗漱饮水,我将漱口的水吐在芙蓉金盂里,哑声道:“你一个这么忙,锦心去哪里了?”
嫣寻叹一口气道:“娘娘睡着这半日,锦心哭死过去两回了。她和棠璃最好,劝是劝不动的,奴婢做主让她先歇下了。娘娘要是有要紧的话问,奴婢叫人去传她就是了。”
我呆呆的想了一想,茫然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做的很好,原是让她歇歇最好。”
嫣寻打量了我几眼,犹豫道:“论理奴婢不该说,但既然事已至此,娘娘徒然伤心也是无用。况且大凡心疼娘娘的人都瞒着这事不敢说,汪宝林和陶彩女偏冒着大雨来回报,看着心急火燎的样子,生怕娘娘不动胎气!”
她说道“事已至此”四个字,我心里一动,泪水便怏怏而下。嫣寻忙收了口,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
往日的欢声笑语在慕华馆渐渐消散,我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几乎每日都能感知到那种异样的骚乱和震动,太医奉命来过几次,却又都说胎像无碍,其余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