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娘责怪石咏,这种活计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却不找她这个当娘的;她又教训石咏,这是女人家该做的活计,他一个成丁的男子,亲手做这种事,传出去莫不是要被人笑死;再者石咏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外头当差的,自当专心当差,内务什么的,都交给母亲和二婶儿就好……
石咏无话可说,只能挠头:他在后世习惯了男女平等,至少在他们研究院里,性别差异在不同工种之间其实并不算明显。想当初,可是整个纺织品修复处都盼着他这个男生能留下来的。然而到了三百年前,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在外头当差的,亲手做些小件针黹活计,传出去了,被人嘲笑太娘气不说,连带的,石大娘也容易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总之,缝荷包这件事,石大娘好像是真的生了气,又像是自责不已,两三天之内,就完成了那个云纹帛纱荷包,送到石咏手里。
石咏从母亲手接过那只云纹帛纱荷包,只见母亲心思颇为巧妙,顺着原本那一小幅云纹的形状,做了一个桃形的荷包,表面就是那幅古朴而素雅的云纹,底下系着络子。整个荷包看着颜色素净淡雅,底下却垂着的络子却是鲜明的石青色,络子里夹着正红色的丝线,于肃穆之中,透出一点爽利的鲜艳。
“真好,好极了!”石咏真心感激:这造型,这配色,真是绝了。
石大娘却瞪了石咏一眼:“现下信得过你娘了?你娘手艺不算出众,跟南方那些织造局里的绣娘相比自然比不过,可是你娘连这么一点儿活计也做不成么?”
石咏连忙笑着给石大娘捶肩顺气,柔声道歉,将母亲好好哄了一番这才作罢。
“咏哥儿!”
荷包一到手,西施先开了口,“明儿你出门,也会带我们一道去吗?”
“那自然!”无论是西施还是郑旦,石咏这时都已经熟稔了不少。听说能出门看看当今这世上的景致与人情,西施雀跃不已,听起来她心情很好。
“我当差的地方,是在京城的皇宫里,辟了一小块院子出来,给工匠们用的……”石咏向西施解释,详述了他所在的造办处是做什么的。
“哦——”
结果竟是郑旦不咸不淡地回应,似乎在表达:怎么又是皇宫?没兴趣!
好在石咏与这两种人格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们这样几乎“无缝”的切换也有了些心理准备。而且处得久了,石咏隐隐觉得,也许这世上的每个人,每个女人,性格中都有这两面:一面是单纯,一面是精明;一面是温柔,一面是倔强。
男人们恐怕都更喜欢单纯而温柔的那一面,可要在这个世上稳稳地立足,女性自身的精明与倔强,恐怕也是少不了;身处环境越艰苦越恶劣,后者便会渐渐从性格中突显出来。
第二日石咏履行承诺,佩着这个荷包去造办处。
他所处的这个时空,男子出门佩戴荷包极为普遍,造办处除了石咏,几乎人人都是每日佩戴,用于装一些随身的小物件儿。像唐英等人大多佩着普通的织锦荷包,然而像那些喜爱炫耀的,如同他们的同僚察尔汉,身上佩的那个荷包则是用金银线织的,摘下来往桌上一扔就是沉重的一声。他那个荷包本身就值不少银子,石咏有时候会想,看来察尔汉真是在造办处撞上个肥差,捞了个盆满钵满。
只不过石咏自己对察尔汉并不羡慕,若是他与察尔汉易地而处,至少他不会这样高调炫耀。
唐英和石咏是一个心思。不过石咏是后来的,而唐英和察尔汉是同一天进的造办处,两人私交算是不错。听说唐英也私下劝过,然而察尔汉却听不进去,反而劝唐英舍了那画工处的差事,到他那边一起与广储司对接。
唐英见劝之无用,渐渐地便也不再劝。
如今万寿节既过,造办处的书吏和笔帖式们忙过一阵终于空闲下来。唐英和石咏却都因为手上有活儿,依旧忙个不休。待到了饭点,其余画工们都去吃饭去了,唐英才起身活动活动,见石咏还在伏案忙碌,唐英便出声招呼:“石兄,走吃饭去!”
石咏应了,随唐英一起出去。
唐英看了看,没见到察尔汉的人影,扭头看见西配殿那边察尔汉占用的那间屋子门正掩着。
“我们叫上察尔汉一起吧!”石咏随口说。察尔汉比较贪,但是人不算坏。
唐英点头,两人一起朝西配殿的那间屋子走过去。
“奇怪,怎么他这门从里头反锁着?”唐英推了推门,抱怨一句,随即伸手拍门,“察尔汉,察尔汉……你在里面么?”
正在这时,石咏忽然听见郑旦的声音在耳边冷然响起:“石咏,快,那里面不大对!”
石咏一怔,顾不上去向那屋里究竟是怎么个“不对”,反正郑旦一说,他就立刻斜过身体,肩膀重重撞在门上。
唐英一愣,随即也和他一起,两人同时使劲,撞了两下,一起将从内反锁的门撞开。
他们面前,只见一双脚正悬在空中,幽幽地晃荡着。
察尔汉……投缳了。
第63章
石咏与唐英破门而入, 正见到察尔汉投缳自尽。石咏哪里还想得到其他,一面大声叫人, 一面与唐英一道, 上前去抱住察尔汉的双腿, 将他从绳圈中放下来。
石咏还张罗着要为察尔汉急救, 唐英却拦他:“身子都冷了,没……没救了……”
唐英与察尔汉私交尚可,又是同时入衙门的, 此刻两人撞见察尔汉自尽, 唐英心里更比石咏难过上好几分。可他并无起死回生之术,眼见着好友死了, 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感觉令人难受万分。
可是难过归难过,下一刻, 石咏和唐英就被堵在察尔汉房里。除了他们造办处的人, 内务府慎刑司的人很快也赶到, 逮着唐英和石咏逼问:
“察尔汉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们两人是头一个发现察尔汉自尽的?”
“你们进屋的时候,有没有动过屋里的东西,死者有留下什么文书字纸之类的么?”
“……”
这些话石咏听而不闻, 仿佛他耳边嗡嗡嗡的都是苍蝇在飞。此刻他盯着察尔汉那双睁得滚圆的双眼, 心里回想起他曾经亲眼撞见察尔汉与广储司的人以权谋私,吞下四成送到造办处的金子。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察尔汉还曾劝他,“水至清则无鱼”, 在内务府里,没有哪个人是能独善其身的;除此之外,察尔汉还提出要分给他一部分“好处”,带他一起发财……
可是,此刻石咏盯着察尔汉的双眼,心想,察尔汉分明就是死不瞑目啊。
这时石咏自然免不了懊悔,早知有今日,他该多劝劝察尔汉洁身自好的。
“你们既然不肯说,少不了随咱家到慎刑司走一遭!”这回说话的声音尖声细气,石咏一抬头,果然见说话的是个穿着太监品级服饰的公公。
“我们不肯说什么了?”旁边唐英叫起撞天屈来。“我们原本只是想招呼同僚一起吃饭,没想到却撞见这样的情形。”
唐英提醒了石咏,他本能开始觉得这事情不大对,当即帮着唐英一起开口:“是呀,我们撞开门的时候,造办处好多同僚已经赶到,就在外头看着。这屋里的东西,我们既没有动过,也原没功夫去动;倒是这位公公,您一过来,也不问死者是谁,今天见过什么人,什么时候一人进这屋的,相反,倒是一上来就先问逼问我们在这屋里有什么发现,您是不是一早料到造办处会出这样的事儿啊!”
石咏这人并不擅言谈,可是这一番话,却说得十分犀利,连在一旁的唐英都转过脸望着石咏,似乎对他刮目相看。
内务府慎刑司过来的这名太监被石咏挤兑得满脸通红,咳嗽一声,说:“这位‘小’大人,您这般说,是觉得咱家有什么私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