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这些天准备着亲事,一直处在个喜忧参半的状态之中,喜的是老大不小,终于娶上媳妇儿了,忧的却是新人进门,却全不知她是胖是瘦,脾气如何,未来数十年,是否就真能夫妻同心,白首与共。
抱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唐英便很爽快地将自己给灌醉了,留下造办处的一干人等在旁干瞪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只得石咏等几人专门将唐英送回唐家去,并向唐英的父亲家人赔罪道歉。
也不知道唐家是怎么张罗的,第二天迎亲的时候,唐英穿红挂彩,精神奕奕,没有半点宿醉的样子。
石咏他们这才放了心。
当下唐英骑了高头大马,押着迎亲喜轿出发。而石咏他们与唐家的亲戚一起,凑了八名擅骑的年轻人,也是骑马伴着喜轿前进。
少时一行人到了年家,年家设了宴席分别招待过来的迎亲男宾与娶亲太太。石咏见内务府总管年希尧身边,还伴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便猜是康熙年间的名臣年遐龄了。
年遐龄感觉到石咏的眼光向他转过来,也朝石咏望望,冲他一点头,微微一笑。老人家倒是没有半点架子。
只不过年家的宴席只能算是“小宴”,回头唐家的那个才是正经娶亲“大宴”。石咏他们只稍坐了片刻,便听外面嚷嚷着说是喜轿已经出来了,石咏他们再不敢耽搁,只管冲年遐龄年希尧等人拱了拱手,便一起退出去。
因有“不走回头路”的讲究,从年府往回迎轿的路,不能与来时相同,因此众人兜了个大圈子,才又回到唐府。在唐府门口,唐英下马,冲喜轿的轿帘虚发了三箭,新人这才下轿,跨了火盆,与唐英一道,往布置一新的喜堂里走去。接下来便是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而石咏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去吃唐英的喜酒去了。
唐英娶亲的日子,刚巧是衙门封印之后的第二日。此后造办处不用上衙,石咏等人也自然见不到唐英,无法了解他娶亲时的诸多“心得体会”,多少有些遗憾。
可这时正是“忙年”最忙碌的时候,家家户户在忙着过年,少不了要置办年货、裁制新衣、办年菜,还要准备敬神祭祖,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将时间都占得满满的。
而石家今年更有一桩特殊的安排:得在年节期间,暂时搬回永顺胡同,敬神祭祖,也得安排在永顺胡同。
石咏早几天动身,去永顺胡同看过。那边的一间院落,乃是三进大宅。幸运的是,内务府赐下来的时候,宅子里是带家具的。
早先富达礼的继妻佟氏已经安排了两房家人过来,将这边洒扫干净,几间主屋里都生好了炕,暖意融融。于是石咏列了个清单,将石家人年节期间在此“小住”所需的物事全都列上,不外乎衣衫被褥、各色日常用品、用来走人情的各色节礼,以及各色祭器与祖宗牌位之类。
过年时雇工难请,石咏便自己和李寿两人,将石家的东西装了一车,慢慢地赶到永顺胡同去,在那里由那边两房家人帮着卸。等到东西都搬完,石咏便放了李寿的假,让李寿自己回树村,年初五再回来。
石大娘这边,则看了黄历,定了吉日吉时,等到石咏一到,她便锁了椿树胡同的院门,他们娘儿四个一起上了车驾,回到阔别已久的永顺胡同。
来到永顺胡同跟前,石大娘喊了停车。
她悄悄地撩起车帘一角,凝望着永顺胡同这条青砖小巷,石咏分明见到石大娘眼里有泪,似乎是为了石家唏嘘:当年石家父兄意气用事,愤然离开,却让妻儿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终于这样堂堂正正地回来了。那两位若是有灵,在饗食子孙后世的祭祀香火之时,也不知会不会为当初的一意孤行有稍许那么一点儿后悔呢?
片刻后,石大娘不再伤感,只冲儿子摇摇头笑笑,示意她无事,一家人的车驾便径直驶进了石家的新宅。
隔壁忠勇伯府送来的两房家人,都早早地候在院门内,迎接新主人的到来。这两房家人在忠勇伯府大约混得都不算太如意,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帮石家看院子。这两户,一户姓吴,一户姓柳,都是两口子,膝下都只带了还不能当差的子女,据说他们这两户还各自有儿女在忠勇伯府当丫鬟小厮的,都并未带出来。
石大娘倒是没管这些,见面之后,封了两个小银封给这两家,谢过他们这些天来里里外外的照应,并将年节之事分派下去。她见吴家的说话伶俐些,便让她跑采买,只让过来找她领钱。
可是半天之后,石大娘便来寻石咏嘀咕,觉得那吴家的采买数量不大对。
“如今鸡子儿要二百钱一个了?”石大娘心想,难道内城与外城物价差这么多么?
石咏想了想,说:“是了,娘。他们大约在大户人家当差惯了,见惯了人家采买的从中克扣,所以有样学样。”
石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初回永顺胡同的那股子兴奋劲儿顿时散了大半。她们一家又回到了以前瓜尔佳氏大家族生活的地方,少不得再按大家族里的生活方式一一习惯起来。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便轮到石咏吃惊了:石大娘发现了吴氏采买上的猫腻之后,便不露痕迹地敲打了吴氏,并将采买的差事转给了柳氏。“若是柳氏克扣得也多,那就再转回给吴氏,总之只要这采买还是个有油水的差事,他们两家就会想着怎么让我这个主母满意。”
石咏看了看母亲,结果石大娘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娘多年没经手这些了,所以一时才没想起来……”
她想了想又说:“如今这两房家人都是伯府‘借’给咱们府使的,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眼下这两家都是打不得说不得的,倒不如让他们两家自己先争个高低短长出来。”
石咏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两房家人的身契,此刻还都握在忠勇伯府的当家主母佟氏手里。他领了宅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忠勇伯府却一直不曾挑明这两房家人的明确身份:到底是借给石家的,还是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无论是“借”还是“送”,这样忙忙地往旁人新宅里安插本府的人手,都透着一点点不厚道罢了。
石咏刚想给母亲出点儿主意,却听石大娘深吸了一口气说:“既然回来了,就不能让旁人看低了去。这么着,明儿娘就先进忠勇伯府拜见老太太去。”
石大娘口中的“老太太”,就是富察氏,她是二福晋与富达礼的生母,十五福晋的嫡母。石大娘年轻时曾多少得过这位老太太照拂。
可饶是如此,石大娘到隔壁去拜见富察氏老太太,却也不敢带妯娌王氏一同前去。因为当年因王氏之事发作石家,逼得石老爹兄弟分出永顺胡同的,一样是这位老太太。
就这样,第二天,石大娘走了规规矩矩的程序,递了帖子去见富察氏老太太;而二婶王氏听说长嫂去了隔壁,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针线。
石大娘见了富察氏老太太,自然别有一番唏嘘,但是两人都尽量不提王氏,免得彼此尴尬。
一时富察氏将佟氏也传了来,石大娘与佟氏妯娌两个正式见过,她便将事先给这两位备下的礼拿了出来。
“这……这是……”
佟氏看到递上来的酸枝木匣子,忍不住吃惊地出了声,惹得她婆母富察氏重重咳了一声,似乎在怪自己媳妇儿眼皮子太浅。
“……这是织金所今年的……礼盒?”
虽然婆母责怪,佟氏还是忍不住把要说的都说了出来。她面前酸枝木匣子一角,印着烫金的三个字:“织金所”。
今年年关之前,织金所除了名录之外,还特地做了一千份“礼盒”。这礼盒不对外发卖,若是有主顾采购到一定数量的货品,织金所便免费相送。
这“礼盒”做得极其精美,酸枝木的匣子,烫金的标识之外,这匣子中盛着一套“六件头”,分别是扇套、槟榔荷包、跟头褡裢、钥匙袋、扳指套、鼻烟壶套。这“六件头”大多是用别针别在腰带上的,每一件都是南方的上等缂丝做成,工艺极其精致,几乎每一件都是可以用来收藏把玩的工艺品,但偏偏又都是极其实用,穿戴在身上走得出去的好东西。
这种“礼盒”一旦在京中面世,便引起了轰动,好些人家都以能得一套织金所的礼盒为荣。偏生这东西织金所不外卖,只有具备实力采购织金所的织品的人家,才得了些礼盒。便有人将这东西当做礼品,四下里走礼。甚至黑市上也有炒卖这礼盒的,年节之前,价格炒至顶峰。甚至京中好些女眷,虽然久闻织金所礼盒的名气,却无缘一见。
“太太好眼力,”石大娘温和地笑着。
佟氏这一下心里又酸溜起来:她遣了两房家人过去,只送回来消息说,石家搬来的时候甚是寒酸,与忠勇伯府不可同日而语,可偏偏,人家手里就有这织金所的礼盒。
“老太太,这是侄儿媳妇孝敬您的。”石大娘说毕转向佟氏,“大太太,这份是送给您的,薄礼寒酸,太太勿要见笑。”
石大娘送出两个织金所礼盒,佟氏心里更是咕嘟咕嘟地泛着泡泡:人家一出手,就是俩礼盒。
“还要谢过太太打发了两房家人,过去我们那里帮忙。真是多亏了太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