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便急:“这实缺和闲差哪儿能一样?再说了你二伯已经折了两千两在锦官坊,锦官坊有一本册子,将每个官员买‘蜀锦’的金额都记在上头。二伯眼下也不用一万两,就只要一件古董,就能补上差额……”
石咏几乎无语,心想这个二伯为何如此天真,锦官坊那本簿子,哪里是什么寻常账册,分明是一本“百官行贿手册”,孟氏可以随时以此要挟曾经向年羹尧行贿的官员,这本册子,根本便是他们的罪证那。
作者有话要说: 1年羹尧进京的时候,雍正曾经就年羹尧对李四儿的批评做出以下评价:“舅舅隆科多实心办事,恪谨尽职,近亦有人议及其家人者,凡人十事中九事皆善,而一事偶失检点,人皆舍其九事之善而指摘其一事之失,此因尔等互相妒忌不能同心为公之故耳。”对隆科多还是维护为主,对年羹尧则是批评教育。所以……隆科多撑得比年羹尧要久一点。
第390章
石咏想了想, 面上露出一派为难,对庆德说:“二伯, 不是我不帮你, 只是我们家里藏的那些, 就算略像样的, 也不过是值几百两的字画,您要凑八千两,恐怕得将我们家全掏空了去……喻哥儿说亲在即, 您、您忍心看着我们这儿……”
“不不不, ”庆德双手直摇,急得额头上见汗, 说:“咏哥儿,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亲眷间的往来人情都是要还的,他现在从石咏这儿取一件八千两的古董, 将来就得还石咏八千两的东西, 这他哪儿舍得。
“我的意思, 就是要一件看起来值八千两,但是真正的价钱远远不到八千两的古董。”庆德把话挑明白。
石咏也直接回:“二伯对不住,咱家还真没这样的东西。”
庆德却双手抱住石咏的胳膊:“咏哥儿, 外头就是琉璃厂, 琉璃厂里人人都说大侄子你是古董这行当里头的行家,眼睛最毒,只消瞅一眼就能看出这古董是真是假,值多少钱。这不, 二伯自己掏银子,只求你帮二伯一起去看看,挑一件物事,这总行了吧?”
石咏感叹:原来自己依旧是琉璃厂的传说。
但是庆德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石咏见怎么都不能消除这位二伯的执念,便只能陪着庆德去了琉璃厂。在琉璃厂大街上,石咏琢磨了半日,终于对庆德说:“二伯若是实在想有一件看起来体面金贵、常人又摸不清深浅的古董文玩,那就还是在玉器里挑吧!”
历来就有“黄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古玉的价格更是忽高忽低,即便是大行家也可能有走眼的时候,有时伪劣次品能被叫上天价,而至宝如和氏璧亦有无人问津的时候。石咏知道庆德是耍小聪明,想出小钱,占大便宜。他劝之不得,只能给庆德出些能留条后路的法子,日后若真的出事还有余地能找补。
庆德欣然应允,拉着石咏去了琉璃厂一间古玩铺子。这间铺子不是松竹斋,铺子的掌柜与石咏过往没有交情,但是掌柜认得石咏,也怕石咏,见到石咏就结结巴巴地说:“石石石石大爷……”
石咏一挥手:“不怕,今日过来绝不找你麻烦。就是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比较像的‘高古玉’。”
那掌柜一听,便放心了。“高古玉”一般是指汉代及以前的玉,汉代时对玉石的开采量极大,而且玉器的制作工艺也非常考究,所以自汉代流传至今的玉器,自然都是价格不菲的宝贝。
偏生石咏说的是“比较像”的高古玉。
掌柜的点头哈腰,连忙去将身边贴着螺钿的楠木柜子抽屉拉开,从最深处取了几枚玉佩出来,用帕子托着,递到石咏与庆德的面前。“明人不说暗话,石大爷您也是个大行家,咱们也不说这些是‘高古玉’,都只是明代的东西,但您要是觉得好,看着像是战国的、西汉的家伙,您就拿了去。小店只按收来的价钱,一分不加,直接转给您……”
庆德一听,能以明玉的价格,盘下战国的甚至是汉玉,有这等好事,登时喜笑颜开。
石咏却有些迟疑:这些毕竟是在骗人啊。虽然掌柜没骗他,他也没骗庆德,庆德也只是想拿这冒充的汉玉去走走人情,免得糟践了早先买蜀锦的两千两,可是……以伪作真,这总是有哪里不大对。
他正犹豫着,后头帘子一掀,有人进来招呼石咏:“茂行!”
来人正是宝玉,笑着向石咏拱手:“早先在外头就见到茂行兄了,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要进来打个招呼。掌柜的,盼着没麻烦您!”
那掌柜赶紧说是不麻烦,接着请石咏等人自便,细细将那几块玉一一看过。而庆德听说宝玉是荣府的公子,便只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多说,对已经大不如前的荣府应当是不大感兴趣。
石咏则招呼宝玉上前:“来,宝玉兄弟,看看这些高古玉,你觉得如何?”
宝玉便来到柜台跟前,双眼望着柜台上放在一方绸帕上的几枚“古玉”,打量了半晌,他面上却笑容愈甚,却摇摇头。
石咏问:“怎么?没一枚入得了眼的?”
宝玉不好意思地笑道:“都不是汉玉!”
石咏一拍大腿,道:“好厉害,宝玉兄弟,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个识玉断玉的行家!”哪怕是他,见到了这几枚古玉,也需要看包浆、看沁色、看钙化、用放大镜看裂纹……甚至需要用仪器辅助,才能鉴定出古玉的真实年代。而宝玉只是站在这里,慢慢看着看着,便轻描淡写地得出结论——这些都不是高古玉。
宝玉听见石咏赞赏,不好意思地笑了,轻轻摇着头说:“绝不是什么行家,只是……以前在家中看得多了,如今看看就觉得应当不是汉玉。”
宝玉说得轻描淡写,石咏听来却心内暗自唏嘘。荣府过去的富贵与荣耀,怕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昔日的生活依旧在宝玉的人生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甚至宝玉只要随意看看,就能知道这些是明代的玉,与高古玉无关,这大约便是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石咏见这几枚冒充的“高古玉”,没有一枚能入得了宝玉这样的眼,便觉得即便是庆德买下来,再往孟氏那里送去,就算过得了“锦官坊”那一关,也未必过得了往后年羹尧年家人那一关。于是他到底还是劝下了庆德,没有出手花钱,而是一行人离开了这间玉器铺子。
岂知过了几日,庆德面如土色地过来告诉石咏,说是“锦官坊”的行情如今已经涨到了二十万两白银。
石咏险些绝倒,赶紧问庆德:“二伯,你问得确实吗?”
二十万两买个官儿,那岂不是天下的钱都要跑到年羹尧兜里去了?
庆德点着头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
原来他得到的这消息是关于昔日直隶巡抚赵之垣的。赵之垣这人是康熙朝名将赵良栋之孙,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儿子、直隶总督赵弘燮的侄子,出身良将与官宦世家,早年间年羹尧发迹的时候就也未将年羹尧放在眼里。康熙六十一年,赵弘燮过世,赵之垣荫蒙袭了直隶巡抚的官职,便上书弹劾年羹尧,说年羹尧将清理赵弘燮亏空银四十万两“侵占为己有”。
过了没多久,康熙崩逝,雍正即位,年羹尧得势,便反过来报复赵之垣,说此人“庸劣纨绔”、“断不可令为巡抚”云云,并且举荐自己的私人李唯钧,因此赵之垣丢官,而李唯钧最终得了直隶总督的官职。
这赵之垣丢官之后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辨清时事,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追随年羹尧才是硬道理。于是此人便改换门庭,拿了价值二十万两白银的金玉珠宝贿赂年羹尧,要求投入年羹尧门下,并于年羹尧此前回京面圣的那一段时间里频频登门拜访,反复求见,终于让年羹尧“回心转意”,这不,前阵子便上书游说雍正,说赵之垣此人“可靠”“得用”“稳妥”,当可大用。
石咏在南书房行走,年羹尧推荐赵之垣的上书他见到过,同时也见到过雍正对年羹尧的折子批了“前后语言颠倒,殊不可解”这几个字的批语。当时石咏还不明白年羹尧前后变化为何如此之大,如今听了庆德解说,他总算是明白了——二十万两那,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还推不动年羹尧?
石咏只得安慰庆德一二:“二伯,人家这毕竟是谋的外省督抚大员的缺,若是一万两就能谋个总督、巡抚,这天下岂不是总督巡抚遍地走了?”
庆德双眼无神,呆呆地凝望着石咏,道:“咏哥儿,你二伯当初就是想谋个巡抚啊……”
石咏:……
“如今二伯是彻底不敢想了,二十万两谋缺,将来在任上可不得刮地皮?否则不就是亏本的买卖?”庆德茫然地说。然而石咏却觉得二伯这回终于说了一回人话,自康熙末年开始的吏治崩坏,民生疲敝,不正是由这种官场乱象而起?人人花大价钱得官,回头到了任上再从百姓身上刮回来。
“可是咏哥儿,你还是得帮帮二伯!”庆德越说越是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露出帕子里包着的两枚仿冒“高古玉”。“你二伯上回一时糊涂,还是去买了这两块玉,如今已经彻底绝了这念想了,两块玉,咏哥儿,你能不能帮二伯退回去?”
石咏彻底无语。
原来庆德上回由石咏带着去古董行,就因为宝玉一句话,没能买成那几块仿冒的“高古玉”。庆德钻了牛角尖,等到与石咏分别之后,便偷偷自己回去那间铺子,找掌柜买下了两枚高古玉。
结果一转脸就听说了水涨船高,一个巡抚的缺儿竟然要二十万两。庆德再也不敢想了,哪怕把他们整个忠勇伯府掏空,都找不出来二十万两。可是已经买下的玉又退不回去,庆德只能老脸皮厚地回头来找石咏。
“咏哥儿,真的是二伯一时昏了头,日后再没下次,再没下次了好不好?”庆德百般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