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不语,原来,在这时候雍正竟然已经在筹办军机处了。只是成立军机处便意味着天子将天下庶务总领于一身,将权力完全掌握在手中,这样目前已经存在的议政王会议基本就会被架空,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比之历朝历代天子,雍正手中的皇权都将更加集中,相当于建立了一种全新的政治体系,但同时也要求必须是一位强势天子,才能将整个朝局都把持住。
待石咏回到朝中,才发现“军机处”尚且只是一个构想,雍正皇帝尚未付诸行动。而舒赫德最后也只是从都察院调了出来,到南书房做一个小小的笔帖式文员。这多少令石咏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雍正对待政务的态度与过去没有半点差别,拿着石咏早先呈上来的小论文与大论文,在南书房将石咏拷问了半天。好赖石咏准备充分,基本上没有哪里卡壳的地方,但是雍正针对通商、海贸甚至倭患的种种细节询问,甚至冷不丁提起一个常人不易想到的点,也时常让石咏心惊不已,一场对答下来,背心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但雍正对于石咏的表现总体是满意的,最终又问了问宁波新海关每岁能够增加多少关银收入。他自己心里就似有一把算盘,待石咏答后,雍正凭空想了想,点点头,放石咏离开。
石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退下的时候,忽然被雍正叫住,对他说:“你弟弟一向对他师兄颇为尊敬,你也多看顾着他们两个些,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看顾着他们两个,皇帝这分明就是要他照顾一下年熙,偏又非得这样拐弯抹角地说出来。他赶紧领命。
雍正则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贵妃一向最喜爱这个侄儿,如今贵妃病体缠绵难愈,年熙若是能好些,贵妃的心境也定能好些。”
石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早先他只是安排石喻去照顾年熙,如今他自己也算是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这边一下衙,他就直接打马去了年羹尧之父年遐龄的住所。
眼下年家已经全部都从以前的一等公府搬了出来,搬到了年遐龄之妻昔年从娘家陪送过来的一间小宅里。年熙因为病得很重,所以独自住了一间小院子。年遐龄与年希尧每日为他延医问药,但是年熙这里一点儿都不见好,反而渐渐有了不起之相。
石咏过来年家的时候,石喻也正在年熙这儿探视师兄。年熙已经一阵气急一阵气缓,说话也说不利落了。但见到石咏也赶了来,年熙心怀感激,但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茂行,感……谢来看我,我这是,不中用了!”
石咏道:“看出来了!”
在一旁的石喻:……
年熙也憋红了脸,登时一阵大咳。
早先石咏见到年熙之前,也确实是做好了劝慰一番的准备,可是此刻见年熙已经是这样一副精神面貌,石咏心道:不行,得下猛药了。
石咏接着道:“世人都道年家不中用了,你是年家的一员,这样一副情形也在常理……”石喻在一旁拼命朝大哥使眼色,石咏只做不知。
可怜这年熙,睁大了眼惊恐地望着石咏,已经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我说,这世上的人日后记起年公,会记得他战功赫赫,兵法灵便,也会记得他恃功自傲,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可是他们说起年家的子孙,便会说这些子孙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且个个都只是年公的附庸,否则年公膝下,怎么就没能出任何一个为人方正的子孙,立正了证明给世人看:年公只是一时错了,他的子孙后代,却还是有这能耐再站起来的。”
年熙听见,一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在一旁的石喻好不容易意识到兄长原来是友军,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世人养儿育女,总是盼着他们的子女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他们自己一筹。确切地说,一旦孩子来到这世上,他们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你没资格以你的喜好去摆布他们,左右他们的人生。你只能为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将来有一日,他们说要展翅飞了,你便要大胆地送他们去飞。因为他们不属于你,他们有自己的人生!”
石咏看着面前这俩年轻人,年熙是因为久病的缘故,迟迟不曾成亲,而石喻已经成婚,但尚未造人成功。这俩在石咏眼里,便都只是半大的孩子。所以石咏口口声声,盼望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他们能多少听进去些,多少能明白些,只消有一点点启发,打破一个心结,他这一番话,就不算白说。
“那么同样的,身为子女,你们也须明白,你们的人生不属于你们的生身父母,你们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石咏看着年熙,恨声说,“今日皇上曾与我提了一句,说你姑姑病重,而你的消息,是你姑姑在病中唯一关切的消息——”
年熙闭上眼,仰卧在榻上,泪水肆意横流。
“所以,我今日只在这里问一句,年熙,你难道真的没有这个气性儿,没有这个勇气么?哪怕是去尝试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熬过这个坎儿?”
年熙不敢睁眼,突然伸出双手,捂住面孔,似乎羞愧万分,泪水从他指缝中涌出来。石喻在一旁想说什么,被石咏比个手势,当下心领神会,便悄悄地出门,去收拾准备。
这时候年熙突然朝石咏伸出双手,哽咽地说了一句:“石大人……救命!”
石咏就在等他这一句,这些话既能激发年熙的生机,足见这个年轻人的根骨不算太差,心里也是有韧劲儿的,只是心思细腻而敏感,容易多想,反倒没有石咏石喻他们这些粗线条的那么皮实。
于是石咏一伸手,要将年熙扶起来,就在此刻,他立时觉得不对。年熙是个比他还略高那么一点儿的成年人,石咏将他扶起来,手上轻飘飘的,再仔细一看,此人几乎完全皮包骨头,体重怕是只有寻常人的三分之二。
石咏见势不妙,当即直接将年熙从病榻上背了起来,他一颗心更是凉了半截,此前他只道年熙是意志力不够强,了无生趣,因此一直卧病,可是现在他总算明白——这位年小哥,他当真病得不轻。
外头石喻已经将车驾都准备停当,且与年家人也都一一打过了招呼,待石咏背着年熙出来,送至车上,石家兄弟两个便陪着年熙,一起往同仁堂那方向赶过去。
石咏看着年熙消瘦的面庞,心里忍不住有一丢丢的后悔,心想:好不容易将人活下去的动力唤回来了,可万一这病症要是治不好,年熙还是逃不过年少早逝的命运,那他这孽造得可就大了。
待将年熙送到同仁堂,乐凤鸣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登时将同仁堂的大夫全请了出来,一起为年熙诊断。其中有好几位大夫,都是替年熙诊了脉之后,默然摇摇头,向石咏表示歉意,随后无声地退出去,表示他们束手无策。
唯独从西北回来的牟大夫皱着眉头,给石咏使了个眼色,石咏心领神会。牟大夫便问:“大人,那件东西,我已经一一都按您说的都改了。眼下若是旁人都没有办法,我能不能试试,给这位公子输液治疗?”
石咏悄悄问他:“你有几成把握?”
牟大夫看了看年熙的情形,一伸手掌,说:“五成!”
石咏一呆,这时候正好年希尧也自后赶到。他如今名义上是年熙的父亲,听见牟大夫这么说,叹息一声道:“大夫,无论有几成把握,都请尝试一回。我们这里,也早已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第399章
牟大夫当真将东西取了出来, 石咏见这已经似模似样,与后世输液的设备差不多了。
所有的器材除了针头, 都是玻璃与橡胶制的, 不用说, 都是石咏的玻璃厂与橡胶厂提供的。如今随着橡胶原材料的增加, 牟大夫拿到手上的材料早已经足够诊疗时一次性使用的了。
牟大夫议起给年熙治疗的事,石咏与年希尧都在旁边听着。牟大夫所论证的大致是,年熙心思太重, 导致脾胃失衡, 毫无胃口,即便偶尔能吃一点东西, 吃下去的东西也未必能克化得动。长期如此, 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消耗,便成如此。眼下就算是给他服药, 效果也是一样, 那药被年熙服下, 无法克化吸收,便也一样无用。
而输液的法子,则合了后世的思路, 即在病人进食减少, 或是根本不能进食或消化的时候,可以输液提供能量。
这边年希尧已经摆出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架势。年熙是上谕过继给他的儿子,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儿子”。年希尧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八字是不是也不那么好, 以致年熙一过继到自己这一房,就一直病恹恹的。待到年羹尧出事,年熙更是彻底病倒,眼看不治,这令年希尧几乎五内俱焚。
此刻突然有个大夫毛遂自荐,说是有个法子,能有五成的把握治疗年熙的病。年希尧怎可能不应下,不让这大夫尝试?
石咏却比年希尧谨慎得多,他让牟大夫将这输液的装置和法子演示给自己看一遍。牟大夫知他小心,当下一一都演示了一遍,石咏仔细观察,见早先他提过的注意事项牟某都一一注意到了,又见牟大夫将玻璃瓶吊得高高的,又反复整理橡胶管,免得有气泡留在橡胶管中,石咏已经放心放了六七成,知道这牟大夫已经掌握了输液术中紧要的几处关窍了。
“已经试验过了吗?”石咏问。
牟大夫点头:“加上以前在西北尝试过的,总共试验了二十四回。”
石咏心想:这个样本量……年熙这回也只能算是第二十五回 “试验”吧。
但还有最后一样最紧要的,就是那输液到底输的是什么。牟大夫在石咏耳边,偷偷地给交了个底,石咏登时忍不住微笑,点点头有肃容道:“年兄的情形已经不容我们再瞻前顾后了,就这么尝试一回吧!”
原来这牟大夫在输液瓶里装的所谓秘药,正是以蒸馏水溶解糖分之后,祛除杂质,制成的糖水儿。这在石咏看来,应该与后世的葡萄糖应该效用差不多,同时牟大夫对此秘而不宣,也能令这种“秘药”起到一种安慰剂的作用。
于是牟大夫当真将这输液的一整套器械放置在年熙的病榻旁边,然后在年熙手背上找准了青蓝色的血脉,扎了针,然后另一头高高挂起的玻璃瓶内,牟大夫特别配制的,无色无味的“秘药”正顺着较细的输液软管一滴一滴地流入滴斗,滴斗的另一头则接着年熙手背上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