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月的天气,年熙刚开始只觉得手臂上凉意阵阵,待过了一会儿,忽然寒颤起来。石咏一直在他身旁一步不离地盯着,此刻见到年熙这样,赶紧命石喻去取个热水袋来,里面灌上些温水,搁在年熙的手臂下方,年熙这才好些了。
这时候神智清醒的年熙也忍不住问石咏:“这是什么?”
石咏点着头道:“是牟大夫研制出的秘药,可以救命的。”
他想了想又道:“牟大夫与于老太医早先去过青海战场,若没有那一趟,他们也未必能发现这种救人的法子。”
年熙忍不住扬起脸,望着那滴斗里一滴一滴滴落的药物,同时手臂中感到一阵清凉,早先身体里那种躁郁而混沌的感觉在渐渐消失,各处的知觉渐渐清晰而敏锐起来。他忍不住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倒是没有想到,一场战事,也是可以造就救死扶伤的法子……”
石咏拍拍他的肩:“你若是能睡着,便尝试睡一会儿,我们兄弟在这同仁堂守着。”
年熙不敢动左胳膊,勉强用右臂支撑起身体,面带惶恐对石咏说:“石大人,您这是……”
石咏心想:我这可不是非要盯着你,我是想亲眼见识一下牟大夫的第二十五次试验。但是口头上他百般劝慰,还是让年熙稍许歪了歪,睡上一会儿。而他与石喻则一直守在年熙身侧,直到整个一瓶“秘药”滴完。待牟大夫赶来将年熙手臂上的针头拔去,石咏哥儿俩一起扶年熙站起来,年熙已经觉得体内生出些力气,甚至在石喻的搀扶之下,能够往前走两步了。
这就是秘药的功效?
这日之后,年熙开始接受这种“秘药”的治疗,刚开始是一天一次,三天之后转为每三天一次,期间年熙需辅以一定流食,换句话说就是吃一点好消化的东西。
待到十几日以后,年熙的病情终于开始稳定。一方面他心魔已除,决心日后要过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又见到大伯父一家是如何为自己忧急奔走的,年熙绝不愿就此辜负了年希尧的关爱之心。再加上牟大夫指点年熙的药物与饮食,一点点调理,年熙先是体重恢复了些,不再骨瘦如柴,气色也一天天地好起来。
待到十月尾上,牟大夫终于激动无比地宣布,这一回他是药到病除,年熙已无大碍,只消以后好生调养,不再心思繁重,就完全能如好人一般,将来娶妻生子,也是可期之事了。
石咏兄弟听了这消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石咏昔日上司年希尧特地找了个机会,珍而重之地来向石咏道谢:“石大人,当年你在造办处的时候,老朽曾大言不惭地点评你的画作……”
年希尧不说,石咏还真想不起来。毕竟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年希尧直接将石咏的画作点评得一钱不值。于是石咏美滋滋地心想,这位年希尧大人,想必是来收回旧日的评价的。岂料年希尧说:“如今老朽想来,真是庆幸不已:多亏老朽当年如此评价,到底没有让大人将精力都浪费在画艺一途,如今大人才能主持那么多造福世人的大事呀!”
石咏:好感动……又感动又扎心,谢谢了!
但无论如何,年熙到底是好起来了,不仅体力渐渐恢复,也能支撑着去景山官学讲一两回学,而且还由雍正亲自获准,去了圆明园探视了一次年贵妃。据说年贵妃见到了这个一向亲近的侄子,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
可谁想得到,贵妃如此,竟只是回光返照。
自贵妃在圆明园中养病,从未有哪个宫人敢在这位贵妃面前提及年家的事,所有人都将贵妃瞒得死死的,即便是入圆明园探视的年熙也不例外。旁人怕是难以想象,年熙是怎样强忍酸楚,强装笑颜,安慰这位早已病入膏肓的姑姑。但是他自从圆明园回来,几乎哭得不成人形,吓到了年遐龄与年希尧两位,差点儿又把同仁堂的几位大夫再请去年家急救。
而雍正皇帝那里,年羹尧的会审已经审结,这位年大将军被定了九十二条大罪,其中三十多条是足以处极刑的。根据大清律,年羹尧若是如此定罪,连坐范围会极广,包括“其父、兄弟、子孙、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年十六岁以上者,俱按律斩,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及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为奴。”这便是要将年家斩尽杀绝了,不仅年羹尧这一房,年希尧这一房,甚至连年氏兄弟的老父年遐龄,也都在被年羹尧连坐的范围之内。
但雍正皇帝直接将会审的结果压住了没有公布,也不说具体的处置方法,对外只说刑部会同各总理事务大臣一道商议。
石咏人在南书房走动,对此一切尽知。他心知肚明雍正在等什么,在贵妃薨逝之前,雍正绝不会处置年羹尧。连带的,贵妃之父,贵妃的长兄,贵妃看着长大的侄儿,雍正都不会动。
待进了十一月,正赶上先帝康熙崩逝三周年的日子。雍正皇帝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必须去景陵谒陵。圣驾于十一月八日启程,赶赴河北遵化谒陵。在三周年谒陵之后,雍正只带了随行数人,快马狂奔,赶回圆明园,于十四日赶到。十五日,雍正便下诏,封贵妃年氏为皇贵妃。
可是这加身的荣耀丝毫未能挽回皇贵妃的生命,年氏几乎没有机会体会这样的荣宠,她早已病笃,无知无觉,仅仅几日之后,皇贵妃便撒手人寰。
在景陵守陵的十四阿哥在目睹了前来谒陵的雍正帝飞马离去的情形,随后又听说了年氏过世的消息。他免不了立在景陵跟前,伸出右手。暗沉的天空中飘落片片六棱雪花,落在十四阿哥掌心之中。这一位不由得喃喃地叹息道:“四哥,你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儿人味儿……”
可是这一点点感同身受瞬时被往昔恩怨尽数冲刷去,这一位便冷笑:“身为人君,这全都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全京城的人都觉得,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而皇帝则格外暴躁。
皇贵妃薨逝之后,皇帝宣布辍朝五日,为皇贵妃举哀。而皇贵妃丧礼百日,正值数九隆冬,官民男女每天早晚齐聚两次祭奠,非常辛苦。而礼部大小官员,则更加可怜。一来因本朝还从未治办过皇贵妃的丧仪,礼部堂官与司官都比较缺乏经验,二来皇帝为了皇贵妃单独私设的规矩很多,众人不免手忙脚乱。
可是在礼部众人这好一番辛苦劳碌之后,皇帝仍然大为不满,指责丧事仪仗草率,不成体统,将礼部从尚书到侍郎等四名主官官阶尽数降了二级留用。庆德虽未降级,可也与众人一起挨了好一番申饬,年过半百的人几乎被活生生骂哭,但也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主持丧仪。
除了礼部官员以外,倒霉的人还有那些皇亲国戚们。诚亲王允祉实在是嫌天气太冷了,因此在皇贵妃丧仪的时候借故不来,被雍正痛骂一顿,并且翻出了当年与废太子允礽过往甚密的旧账。为此,雍正借口守陵的十四贝子爵位不够,分量不够,直接将允祉打发去了景陵,为康熙皇帝守陵。
除了允祉以外,在皇贵妃丧仪期间,兼管礼部与工部的廉亲王允禩与二部官员也无一例外被皇帝连番痛斥。
京中百官万分惶恐,实在不知道皇帝的情绪到底怎么才能平息下来。岂料皇帝的情绪只在那辍朝五日之时曾有短暂的发泄。复朝之后,这一位皇帝则更以百倍的精力投入工作。他的作息与康熙皇帝相差仿佛,寅初必起,晚间亦会批阅奏折直至深夜,每日只有两个时辰上下的睡眠时间。
石咏心想:这一位,乃是用加倍工作、充实自己的法子来试图忘却哀恸。只是皇帝这样玩命工作,臣子们一起跟着连轴转实在是吃不消。在南书房唯一能在体力与脑力能跟上雍正的,只有老臣张廷玉。他体恤年轻的臣子们,石咏等在南书房“走动”的官员得以两班倒,这些人才终于能喘口气。
皇贵妃丧仪之后,宫中二十七日除服,除服翌日,四名总理事务大臣向皇帝提交年羹尧案审结的结果,公布了年羹尧那九十二项大罪,举朝哗然。但是皇帝最终还是不愿背上亲手诛杀功臣的骂名,恩赐年羹尧于狱中自裁。
年羹尧之父年遐龄,其兄年希尧俱被免官夺爵,年羹尧膝下数子,年富被判了斩立决,其余诸子但凡在十五岁以上者,均流配三千里戍边。年羹尧妻室宗室辅国公苏燕之女被遣归娘家。而年羹尧昔日幕客邹鲁、汪景祺等人先后皆坐斩,亲属赐给披甲人为奴。
曾经叱咤疆场、名噪一时的年大将军终于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告终。但是因为有皇贵妃的情分在,年羹尧的老父年遐龄,与长兄年希尧那一房,到底是尽数保住了。
年羹尧的头七那日,石咏石喻兄弟着了素服,前往年家那间小院子里慰问。放眼朝中,也只有石喻有这师兄弟的情分在,石家哥儿俩可以探视年家,不用避忌。
年熙此前经历了皇贵妃的丧仪,又经受了生父自裁的打击。石咏原本很担心他,怕他刚刚痊愈的病体又有反复。哪知他刚见到年熙的时候却觉年熙尚好,虽然比之刚刚恢复的时候又瘦了些,但是精神不错。
因年羹尧是在狱中自裁,年家无法像寻常人家那样料理年羹尧的丧事。石咏与石喻也不敢像是寻常时候那样上门致祭。双方只是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石家哥儿俩向年希尧与年熙道以慰问。
年家人则没有别的,只有郑重感激。毕竟世态炎凉,年家几乎在一瞬之间,衰落至此,敢上门来慰问的人家寥寥可数。石家除了上门之外,还未年希尧和年熙带来了一些药材补品,并过年要用的物事,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
就因为这个,原本与石咏不算亲近的年希尧,也一下子与石咏熟络起来。
石咏当即问起年熙未来的打算。年熙答道:“身上有一年的孝期,打算出孝之后,回官学讲读,哪怕是从一个最低品级的教员做起,至少能做一点事。”
石咏听见年熙说“一年的孝期”,登时明白了些什么,抬头冲年熙望望,只见他面色平静,从容而自然。石咏便明白年熙已经放下了。若是年熙还当自己是年羹尧的儿子,丧父之后守孝三年没得跑。但此刻年熙只说是一年,那便是承嗣年希尧之后,为叔父服丧的期限。
听见年熙这么说,石咏便知年熙是决意为己而活了。
在石家兄弟辞别之前,年希尧专门找了个机会,单独与石咏说话。
“石大人,”年希尧欲言又止。石咏赶紧打断,道:“伯父,我与俊公情若兄弟,您请尽管称呼我的表字‘茂行’便是。”
俊公就是唐英,是年希尧的养女婿,也是石咏多年来的挚友。年家遭难,唐英夫妇与年家虽然不是血亲,可也一直卖力奔走,从未畏惧避忌。只是唐英是个典型的技术型人才,格外执着于各种内造精品的研制与开发,与仕途并不怎么在意,更加不会有什么逢迎上官之类的举动,因此多年以后,他依旧是内务府造办处的郎中。
年希尧听见石咏与唐英这样亲近,忍不住感激地笑了笑,但最后还是对石咏说出来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