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儿被隆科多捏住手腕, 登时眼一红, 泪水从眼眶中飞快涌出, 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隆科多见此情形, 登时什么都忘了, 赶紧一松手, 放软了语气, 低声问:“可是将你捏疼了?”
李四儿身为隆科多之妾,却能反客为主,夺了主母的诰封, 甚至隆科多正妻之死也与李四儿脱不了干系。这正是因为李四儿本人自始至终,都将隆科多拿捏得死死的。此刻李四儿双眼一红,金豆一掉, 隆科多立即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低头一瞧,果然见李四儿手上一道捏出来的红痕, 被腕上那雪白滑腻的肌肤一衬, 格外显眼。
隆科多悔得不行, 当即半拥着李四儿回宅子里去, 一面走一面大声吩咐府里下人将跌打的药酒送到李四儿的院子里去。药酒一到, 隆科多挽了袖子, 亲自给李四儿上药。李四儿见隆科多先软了,自己也就稍许摆出点姿态,用帕子抹了泪, 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老爷——”
隆科多听这一声几乎酥到骨子里, 手上的药酒险些没拿稳。却只听李四儿娇滴滴地说:“是妾身没用,妾身不是那等口齿伶俐之人,说不通皇后。老爷,您去与皇上说一说么!真的……旁的不说,就说这儿女亲事上,四儿还从来没有想到的却做不到的!”
隆科多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心里却想:这已经不是想到的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这分明是有没有命去做的问题了。
前两年年羹尧刚刚落魄的时候,他还幸灾乐祸过。可是等到了对方九十二条大罪加身的时候,隆科多早已吓破了胆,心里只有那几个字:狡兔死,走狗烹——连年羹尧那样的宠臣,也只不过因为皇贵妃的薨逝才拖延了惩处,勉强得了个“自裁”。
偏生皇帝表面上给隆科多的荣宠依旧,似乎皇帝待这位“舅舅”是绝对不同的。然而隆科多清楚地知道,年羹尧与他一样,是外戚。而且年羹尧是藩邸旧人,不像他,几乎是最后那一刻才彻底倒向雍正的。
李四儿替儿子玉柱与怡亲王世子抢媳妇儿,在隆科多看来,固然胡闹至极。然而隆科多因为心底的那一份恐惧,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李四儿去胡闹了。可如今佟家的面子被皇家驳了下来,隆科多却在这里胆战心惊——这固然是胡闹,可也一样是试探,试探皇帝对他隆科多是否依旧荣宠信任,百依百顺……
眼下隆科多一面替爱妾上着药酒,一面想着心思。李四儿不依不饶,要隆科多马上进宫面圣,要皇家收回成命,将小富察氏指给玉柱。隆科多唯唯诺诺地应了,出了家门,却并未往宫中去——他心中有个疙瘩,憋得难受,便随意往内城中热闹的地方过去,想要寻个地方,藏身在热闹的人群中,饮一盏闷酒,顺便理一理自己心头那一团乱麻也似的愁绪。
岂知还未走到他素习常去的酒楼跟前,隆科多忽然停住了。一名身穿常服的中年人正迎面站着,双足不丁不八,身形潇洒,面带微笑,正温煦地望着隆科多。
隆科多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不少,当即向对方躬身行礼问安,极为恭顺地问:“廉亲王一向可好?……”
*
进了九月,石喻在都察院当差当的不错,从六科给事中王乐水辖下被调出来,得了个都察院郎中的缺儿,独立向都察院左都御史汇报。
九月初,发生了直隶总督李绂与河南总督田文镜互参的案子。李绂是由怡亲王允祥举荐,雍正新任命的直隶总督,田文镜则已经在河南任上兢兢业业地忙了很久。两人都是一省大员,打起口水仗来也都毫不含糊。李绂指责田文镜过于刻薄,肆意践踏读书人的尊严,后来又上疏弹劾田文镜横行乡里,贪赃枉法;田文镜则反告李绂结党营私,两人的官司一直打到御前。
雍正随即命四阿哥弘历代天子巡视河南地方,在随行人员之中,竟有石喻的名字。石咏猜想,皇帝这是打算历练弘历,让弘历多长长见识;此外也要让石喻这样年轻的都察院属官到地方上去亲眼看看,将来能成为真正为国为民的能吏。
至于李绂与田文镜之争,这一定程度上也反应了朝中对“官绅一体当差纳粮”新政的看法。有一部分能看清利弊的官员雄心勃勃,想要借助皇帝的力量,扭转这种延续了千年的弊政;而另有一部分官员因为本身利益被触动,便极力反对。朝中因为这一条新政,形成了两派观点,也与李绂和田文镜两人一样,争论不休。
而石咏则更关心弟弟石喻此去的安全问题。按照后世诸般野史传说所言,弘历是个最好微服出巡的“吃货”天子,全国各地的美食小吃都能与他沾上边。然而此刻弘历却还不是天子,甚至不是储君,只是个储君位置的有力竞争者。石喻陪伴弘历出京巡视,石咏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于是石咏与弟弟一番长谈,尽量告诫弟弟千万不要纵容弘历,尤其不能让那一位随意“微服”,万一有什么人对弘历不利,石喻怕是会被连累。他又想起贾琏,便嘱咐石喻,万一遇事,京中之人远水救不得近渴的时候,可以试试往南直隶送信想办法。石喻一概都应了。
岂料弘历与石喻等一行人出京南下,大约过了十几日,怡亲王十三阿哥命人来寻石咏,悄悄告诉他——弘历失踪了,连带石喻等随行官员,一行将近三五十人全部失踪,音讯全无,似乎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茂行,知道你们兄弟手足情深,我才将这消息告诉你。但是事关弘历的安危,此事你切切不可对外透露半点风声。”十三阿哥肃然告诫石咏。
“皇上的意思,让你去河南亲眼看一看当地是什么样的情形。这边我让五凤带人护送你,你们一行快马赶去河南。你熟悉弘历和石喻的性子,许是能快些找到他们。”
“是!”石咏赶紧应下,同时抬起头,打量十三阿哥的神情,想看一下十三阿哥对于此事的判断。只见十三阿哥愁容不展,低声道:“难道真的错了?难道我真的错了?”
“姑父,什么错了?”石咏不解。
“咳咳!”十三阿哥抚着胸口大咳了一阵,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李绂是我荐的人。”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这次与田文镜争执的李绂,正是十三阿哥向雍正举荐的。岂料李绂一上任,便旗帜鲜明地反对起了正在推行新政的田文镜。这一度让十三阿哥这位理政亲王十分尴尬。
石咏思索片刻,便道:“姑父,直隶总督李绂,这人您真的没有荐错。我与在保定的贾琏时有通信,如琏二哥信上所云,他真的是一位廉洁而正直的好官。”
十三阿哥闻言抬起头,盯着石咏:“茂行的意思是……”
因为李绂本人就是贾琏的直属上司,所以贾琏在与石咏的通信之中曾经以寥寥数笔提过李绂,说李绂的的确确是个不会作伪的好官。一个证明是早先李绂到直隶上任的时候,适逢直隶等地普降暴雨发大水,伤亡无数。李绂果断下令各地开仓救灾,随后立即上书朝廷,为自己擅自开仓出谷请罪;这件事是贾琏亲历,因此不能不感叹李绂一颗拳拳为民之心。
这件“开仓放粮”的旧事是邸报上都能见到的,石咏说来算不得稀奇,但是另一件,却是贾琏与王熙凤亲眼所见。原来这李绂身为直隶总督,生活却极为简朴,家中并无长物,甚至其妻所戴首饰,都是铜铸的。王熙凤与贾琏都是大家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只是近年来举家还债,这才削减了不必要的开销,节约用度。但是这两口子的眼光何其锐利,铜外头鎏金的首饰哪里有看不出的道理。于是那凤姐儿只见了一回李绂夫人,回来便咋舌,说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之妻。再加上此前开仓放粮的事情,贾琏夫妇从此对李绂佩服至极,晓得这是个真正无私之人。
听见石咏所说,十三阿哥也终于动容,犹豫了片刻,道:“可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这李绂是个正直的人,有他在,田文镜推行新政之事多少会讲究些方式方法,而不至于过于刻厉,从而操之过急。”石咏解释了他的观点,“而田文镜也是个百折不回的人,只消这新政真的对民生有利,那李绂也一定能看得到。俗语说……真理越辩越明。因此田文镜眼下最需要的,其实是李绂这样一个正直的人与他做对手,而不是一个存了私心,会动用鬼蜮伎俩的人来与他对着干。”
“好个‘真理越辩越明’!”听见这句石咏口中的“俗语”,十三阿哥拊掌称是。他难抑心中的激动,起身反复踱了几步,忍耐着咳嗽了几声,突然一转身,对石咏说:“茂行,我真的要谢谢你!……”
此刻十三阿哥真情流露,即便石咏是他的小辈,他也真诚道谢。道谢之后,十三阿哥伸手轻轻拍了拍石咏的左肩,只道:“茂行说得对,李绂是个君子,事情只会向好,而不会更坏。但是茂行此去河南,一定要防备宵小之辈,你们自身的安危更为紧要。”
就因为十三阿哥最后这一句话,石咏本能地嗅到危险,觉得弘历他们在河南,很可能还会遇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因此索性遁去,玩起了失踪。这也是为什么十三阿哥会让五凤带人陪他去河南的原因。
因是急命,石咏根本没有功夫去准备,只回家飞快地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带上官凭并一些银两,将官袍盛在一个包袱里,自己则穿着便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