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2 / 2)

如英听说丈夫有着急的差事要出门,二话不说,过来帮丈夫收拾东西。石咏便在她耳边,大致将自己南下去给石喻他们“帮忙”的事儿说了。如英吃了一惊,随即稳住了情绪,道:“你放心!家里虽然只有我们这些女人家,但是我们一定会把自己先顾得好好的,茂行哥且千万照顾自身,再将二弟好好地带回来。”

石咏听着心里感动。似乎这个家永远都是这样,从母亲石大娘以下,家里的每一位女性都拥有顽强而独立的人格,每次他在外有事的时候,母亲和妻子都是他的坚强后盾而绝不是负担。因此每到这种时候他便会浑身是动力,立誓要尽快顺利地办完差事,让一家子早日团聚。

石咏揽过如英,让妻子在自己胸前轻轻靠了靠,小声在她耳边说:“事涉二弟,二婶和二弟妹那里你一定要想办法安抚,莫要让她们太过忧心。”

如英肃然应下,又伸手给石咏整理一回衣领,问石咏:“茂行哥寻常时候出门要带的那个藤箱……”

如英指的是那只盛有几件要紧文物的匣子。

石咏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了,来不及带那些了。”再说他此去万一会遇上危险,将那几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宝物带上,万一损坏遗失,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凭空去想——若是武皇的宝镜、卫后的金盘……甚至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耳不忘的一捧雪听说此事,又会给他什么样的指点?

这时候外头丫鬟已经报了进来,说是五凤等几人已经在外候着了。石咏伸臂抱了一下妻子,当即转身出门。

果然,五凤带着几名从人,骑着驿马,在石家门外候着。此外五凤还牵着一匹空鞍的马匹,应当是给石咏留着的。石咏见状便知五凤打算一路换马,这一路估计要受点儿罪了。果然,下一刻五凤便向石咏开口:“石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石咏心里记挂着石喻与弘历的安全,哪里还会计较路上这点儿辛苦,当即冲五凤一点头,跃上马背,便随那一行人匆匆出城,沿驿道一路疾奔,一直到了天擦黑了,五凤才带着一队人来到一间驿馆。立即有人奔上前,将石咏等人的坐骑牵走,换上一批驿马,并且给石咏送上几张热乎乎的面饼,递上一壶茶水,就又送这一批人上路了。

石咏没有经历过这样强度的急行军,但是此刻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五凤带着的那几骑,将石咏的坐骑挟裹在中间,几人借着月色,沿着官道飞快向前。一直奔到子夜时分,才感到了下一座驿站。五凤径直带着大家进去休息,马儿全部丢给驿馆照料。

石咏与五凤住在一间。石咏在马上疾奔了一天,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可越是如此,就枕之后他就越是没法马上入眠,一扭头,见到旁边一张榻上,五凤亦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屋内一盏油灯幽幽的光将他俊美的半边面孔照亮。

“五凤,此前赶路赶得急,我忘了告诉你。前年我去杭州,曾经遇见了板桥先生。之后便一直有通信,他曾经屡次问及你的近况。”

五凤一听说郑板桥的消息,一个激灵,登时双手一撑床板,整个人一骨碌便坐起身,面带感激,道:“多谢大人想着,五凤感激不尽!郑先生,郑先生……他可好?”

五凤的言语里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明明遇上了一个熟知板桥近况的人,他却有那么一点点不敢问。

石咏将郑板桥的近况一说,五凤终于彻底放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对石咏说:“算来我已经快为十三爷当了十年的差。等这一趟差事跑完,我便打算暂时离京,到江南去寻郑先生去……”

石咏好奇,掐指一算,果然,距离当初他也薛蟠“合谋”,将五凤从华彬那里救出来的时候,快要十年了。他记得很清楚,五凤当年就说要追随郑板桥学画,如今他已经成了十三阿哥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依旧念念不忘当初的心愿。

“当初十三爷救我,又教我武艺,器重我,让我带队,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办了不少大事。我心底自是感激十三爷,尽管十三爷那里有这十年之约,可是我五凤早已发过誓,只要十三爷在世,我的命就是十三爷的。但是一旦十年约满,我想南下一趟,去探视一回郑先生,陪伴他小住两日,随他去学两笔画……十三爷那么通情达理,一定不会不准。”

两人就这么,一个卧,一个坐,谈谈说说。不多时石咏便倦意上涌,不多时便口齿含糊,渐渐睡着了。五凤却像是铁打的一样,坐在榻上,眼中蕴着光,望着窗外。

待到四更天,驿丞进来,将众人唤起,马匹也已经备好。石咏他们匆匆用了点干粮,再度上路。如此疾奔了三天两夜,早已过了南直隶,来到封丘一带。石咏问过五凤,才知道弘历他们失踪之前,最后出现时,就是在这封丘一带。

封丘就在黄河北岸,与开封隔河相望,历年来水患频出。石咏他们到了封丘一带,为了打听弘历的消息,曾经到黄河边去打听了一回。却见黄河边早已成了大工地,数百名民夫正在修筑河堤。

石咏等人一问,这才知道这河南总督田文镜之命,说是黄河上游夏汛厉害,而黄河河堤又年久失修,因此要求每年夏收之后,从当地百姓中抽丁服役,修筑河堤。

这些在河堤上忙碌的民夫之外,堤上还站着一名大腹便便的缙绅,并几名书生打扮的人,正追着一名穿着七品官袍的官员说话,吵吵嚷嚷。石咏他们见了正觉得奇怪,在一旁河堤上忙碌的几名民夫抬起头,颇为不满地说:“有这功夫,一小方河堤都能筑起来了,这群酸秀才,成日价就知动嘴皮子。县太爷说让书生也一起出工出力,是万岁爷下的令,他们竟然也敢去和县太爷理论。”

石咏一听这话,便觉有些意思,连忙去问。这才知道原来河南近来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已经有些日子。而这次黄河河工需要抽调民夫,田文镜将这新政从上推下来,封丘县的县令便下令,即按照田地数量来出工的措施:每一百亩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缙绅也不能例外。

这政策一出,百姓们是痛快了,可是原本那些已经免除了差役的士绅与读书人,都不乐意了。家里田地多的缙绅那里还好,还可以支使家里的下人去顶冲徭役。但是本县的读书人的意见都很大,尤其是那些考取了生员,还没考中举人,不够资格做官,甚至根本是失业人员的读书人。这些生员们口口声声说,让他们与终日流着一身臭汗的民夫为伍,是何等的斯文扫地,因此这些人联合起来,拒绝服役。甚至本县县令来到河堤旁视察,生员们也追着本县县令,一定要给个“说法”。

“老丈,您见过一名大约这么高,相貌与我长得颇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么?”石咏到底还是关心二弟石喻的下落,当下不管那些闹腾着的读书人,直接拉住一名年长的民夫问话。

那名老农眯着眼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可不?是有这么个年轻人,几日前才刚来过。来的时候也跟你似的,问了好些‘当差纳粮’的话。那年轻人长得可俊,跟你似的。”

石咏听说了弟弟的准信儿,心里一喜,面露笑容,几乎令旁人都以为他不经夸。

然而那老农又添一句:“旁边还跟着一位小爷,更要年轻些,简直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老汉生来没见过那么俊的人。”

那铁定是弘历了——石咏想。

“老丈,那天之后,你们可还曾在附近见到过这两位……”石咏的话还未问完,突然被远处黄河堤岸上读书人的大声叫喊给完全打断。

他与五凤一起转向堤上,只听一群生员气势汹汹地冲那县令大喊:“县尊,本朝征收钱粮向来要区分儒户、宦户,如何将我等与民一例完粮,一例当差?”

“县尊,您若是再不取消我等生员的当差之责,马上要到来的乡试,学生们便不去考了。考来,又有何用?”

石咏在一旁听了冷笑,心想这些生员,还当真是一群实用主义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