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沉静,抬眸与父亲对视,不避分毫:“父王如今若凌铄六国,异日即便收服天下,恐也难免为六国百姓所怨怼。厝火积薪,安无遗患?而若种祸于今,日后又何以固江山、安社稷,致万世之太平?”
十一岁的孩子直陈利弊,字字针砭,眸光冷静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面色似乎悄然缓了些,只倾耳听着。
顿了顿,他续问:“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扶苏以为,宜徐徐而图之……”
“啪!”极其突兀地,只单单听得这一句,秦王的脸色便蓦然一变,转眼间,那卷简册便被他奋袖一掷,狠狠砸到了少年脚边。
十一岁的孩子诧异地抬眸看向父亲,神情错愕。
秦王重重闭了闭眼,也不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费力地启了声,沉声道:“去外边跪着。”
扶苏虽不明就里,但却未有一字置辩。恭谨地揽衣而起,先后向父母施了一礼,这才退步走向了正门的方向,在堂外檐宇下跪了下来。
一直到扶苏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睁开了眼。
“你,随寡人来。”他看了眼阿荼,不带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敛衽起身,随着他一路进了东侧的内室。
待两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还有几分疑惑时,却听得眼前的秦王沉声开口,虽有些突兀却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会立后。”
作者有话要说:
☆、秦始皇与郑女(十三)
阿荼闻言,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他——
虽然咸阳宫后位虚悬多年,朝野上下、宫闱内外皆有过许多揣测,但,真正听到他这一句话,她心下仍是不免一阵惊诧。
天下诸侯国君,多是即位之时便立了王后。但王上践祚时,年只十三岁,又逢吕相掌权……这事儿便一直被拖了下来。而自八年前那一场鱼龙变化之后,他真正执掌乾纲,却也从未提过立后之事。
这人,究竟是多早的时候,便动了这个念头?
阿荼略略垂了眸,缓缓平复着心头的惊意——婚姻嫁娶,于旁人而言,自是终身大事。但在当今秦王眼里……恐怕未必有多少意义罢。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何况,妻者,齐也。睥睨天下、眼高四海的秦王,又哪里容得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与他比肩?
这,从来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呐……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所以,他说——此生不会立后。
可,这般事关社稷的隐密之事,他又缘何同她开诚布公?
阿荼心里微有些疑惑,是以,便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厅堂中他们父子二人情形,转瞬间心念一转,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六合,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文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否则将遗祸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着、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