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你莫太过劳顿了。”看着她眼底重重的青翳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他不由得眉峰又是一轩,道。
说着,便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握少女的手腕,欲拉着她靠近他些。
“嘶……”右腕被攥住的一瞬,她却吃痛似的,蓦然倒吸一口凉地,尽管极力隐忍,面色却已瞬时泛白。
他眉峰骤蹙,却未言语,只是放开了她手腕转而拿住了那五根纤指,然后另一只手将她的衣袖轻轻向上捋开,而后,不由得目光陡然一紧——
原本温腻莹白的右臂上,自肘侧到腕骨处,被烫得大片红肿,不少地方的水泡似乎被人挑破过,一个个尚未结痂的瘢迹渗着清黄色液体,衬着那原本温腻如玉的肌肤,几乎显得有几分糁人可怖。
项羽神色滞了片时后,目光默然落向案上那只药盂,似乎顿了顿,方才轻声问道:“你亲自去厨下煎的药?”
她低了螓首,垂下秾密乌泽的眼眸,不言语。
“这些杂务,交给底下的人便是。”他看着那近乎刺目的烫伤,不由道。
“旁人,终究不那么放心。”静了片时,她抬眸看向他,语声清越,却微有些缓凝。
四目对视,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是呵,经此一事,身边的其他人,已不尽信得过了。
“这次是阿虞头一回做这些,自然笨拙得很,待日后熟稔些自然也就好了。”她弯了唇,眸子里泛上清浅的笑意,打破了僵局。
“只是,大约还得一阵子练手,将军可不许嫌弃!”
少女微微竖了纤眉,佯怒的威胁里却尽是娇嗔亲昵。
——昨晚,剑戟森森的腥风血雨中,生死攸关之际,她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时方才知道……原来有一双强健的臂膀愿意容你倚靠,愿意倾力庇护,是这样的感觉,这样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呵。
三岁上便入了石公府邸,作为舞伎教养长大,学艺十载,歌咏弈棋、丝竹弹唱……这些无一不精。
可正经人家女儿自小该学的针黹女红、烹饪庖厨之类,却是丁点儿也没人教过的。
曾经,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碰这些东西——可谁料,竟真的在这世上遇到这般一个让她甘心拈针缝衣裳、洗手做羹汤的人。
“阿虞……”他静了刹时后,却是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就这样静静依偎,久久也未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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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一封奏报被送到了项羽案前——
“武信君项梁,与秦将章邯战,兵败,身中流矢,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盂】盛放饭食或液体食物的器皿,侈口、深腹、圆足,有兽首耳或附耳。
☆、项羽与虞姬(五)
秦二世二年九月,项燕之子、武信君项梁——死于秦国大将章邯之手。
主将项梁战死,楚军上下一时间便乱了阵脚。
而出身乡野、被他一手扶立起来的新任楚王——芈心,则借此契机,开始试图继掌大权。
这个年轻的傀儡楚王收编了项羽、吕臣二人麾下的兵马,由自己亲自统领。然后,任命吕臣为司徒,吕青为令尹,又封部属刘邦为砀郡长、武安侯。
至于项梁生前最为信重的侄儿,为楚国立下累累战功的项羽,则被撇在了一旁,无人问津。
次年,因楚军上下复仇心切,怀王于是顺应人心,决定出兵攻打章邯,以雪前耻。
而章邯在大败项梁之后,便觉得楚军不堪一击,所以根本不足为虑,于是转而径直引兵北渡黄河,进攻赵国。不久,他大破赵军,将国君赵王歇围困在了巨鹿城。
此际,楚怀王封了自己的亲信——楚国昔日令尹宋义为上封军,项羽为鲁公。
而这一回出兵,则是宋义为主帅,项羽做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五万,攻秦以救赵。
秦二世三年,四月,安阳城外。
又是淫雨霏霏,绵绵密密落了两日,三月春寒尚未褪尽,又碰着阴雨天,委实冷得厉害。楚军之中,是已一派愁云惨淡。
“让开让开,前面让开点儿路。”一顶破破烂烂、几处敞风的营帐中,忽然传出这样的喊声,接着,便有一具尸首被从人群中抬了出来,衣不蔽体,臂肘处化脓溃烂,浑身露出的皮肤都泛着冷僵的青紫色……
没有人落泪,这些天以来,这样的情形他们已见过太多,而看似麻木的目光下,是日渐一渐的悲凉与恐惧——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这是今儿第六个了。”一个佝偻着脊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叟,浑浊的目光看着那尸首被一步步抬远,喉间发出粗哑的叹息。
“营中不剩多少粮草了,这几日不少弟兄都饿着肚皮,又淋了两天的冷雨,身子强健的都扛不住,何况原本带伤的那些……”一旁有个年轻的楚兵低低搭腔道。
“咱们不是来打秦军,杀了章邯给项梁将军报仇的么?可整整驻在这安阳四十多天了,连窝儿都没挪?!”身边听他们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上将军不发令,谁人敢动?真真憋屈!”
“老子宁愿去打秦兵,在沙场上战死,也不要窝囊死在这鬼地方!”
不远处,一顶宽敞些的营帐中,项羽正专心而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杆银枪,那枪尖上的铮亮的银色,被缯布细细摩挲洗润之后,一线寒芒愈加凌厉冷冽。
“禀将军,昨晚营中.共折损六人,皆是伤兵,禁不住寒雨冻馁而亡。这四十天以来,伤亡总计一百三十五人。”年轻的裨将长跪于地,清声道,嗓音里已隐隐带了几分悲凉——这些弟兄,都是他们当初一兵一卒拉扯起来的,哪一个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哪一个没有父母家小?
“那,宋义今日呢?”项羽擦毕了枪,凝视着枪尖那一线寒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