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五日后,未央宫,宣室殿

“长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陛下他有过口谕,莫论谁人都不许搅扰!”

宣室殿最南侧的天子寝居前,几名内侍焦急又惶恐地稽首于地,齐齐跪在门前阻了刘乐的脚步。

“那,便去请陛下出来见我。”她勉力压下了心头的焦灼不安,沉声道。

“这、这……”几个内侍相互看了看,支支吾吾,却谁也不敢迈步进皇帝的寝殿去。

“即如此,谁再敢阻本宫一步?!”她语声一扬,眸光已然转厉。

内侍们连连垂首,唯唯喏喏,再不敢出声……谁不知道,如今大汉天下,除了皇太后与陛下,这位长公主是最开罪不起的尊贵人物?

刘乐径直跨过柏木门槛,进了天子寝殿,步履匆促地向弟弟的寝室走去,心中几乎急如火焚……宫中的传言荒唐到了那般境界,他竟也不管不顾,任其甚嚣尘上!

锦缘青丝履踩在蔺织的筵席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轻响,她快步越过了殿中的数根文杏梁柱,几扇绮疏青琐的镂花窗,东壁上所绘的那幅《仪仗图》也绵延到了末处。终于离天子内寝只几步之遥,但却被愈来愈重的浓靡香气熏得胸口微微发闷,一阵不适,尔后,耳中便清清楚楚地听得几声暧昧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出场的刘盈,是这个故事里非常重要的角色(最初动笔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姐弟间的感情)

然后,还有两章就结局,下一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下下一篇《汉宣帝与霍成君》。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二)

霎时间,刘乐木雕泥塑一般愣在了当地,身心俱僵,半晌也不得动作--

过了许久许久,她重重闭了闭眼睛,勉力抑制住浑身的轻颤,极尽平静地沉了声。

“阿盈,你出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不是太高,却似承载了太重的情绪,金石掷地似的,一字字砸出了沉沉的顿挫。

过了不大一会儿,内室那道浅金色的黄缣帘帷被人掀开,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清秀少年步脚略有些不稳地走了出来。

一袭玉蚕丝的堇色直裾袍看得出是匆忙才穿上,肘侧襟带系得有些草率,一挽长发不绾不束地披在肩背,鬓角处还带着分明的汗湿,几络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粘在颈侧。

而他身后,一个容貌靡艳的美少年衣衫凌乱,形容狼狈地踉跄着步子紧随其后,才方出了内室,便颤着身子屈膝跪在了施朱绘彩的壁角边,瑟瑟发抖地低低恭垂着头,不敢抬眼。

“阿姊,”刘盈已走到了长姊面前,垂了首,语声有些低。

刘乐神色是惊极之后极度的静,眸子里古井无波般没有一丝起伏。就这样过了好半晌,她面上方才带上了些微情绪,却不看眼前的弟弟,只目光落向一旁壁角处跪着的那个姿容靡艳的娈童,声音冷得几乎结了冰霜:“滚!”

闻言,那十四五岁的娈童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了几个头,然后急忙起身,步脚踉跄地疾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刘盈的目光扫过那形容婉媚的娈童匆忙奔走的背影,眸子里有一瞬的颓然与厌弃,仿佛是厌弃那娈童,又似乎是厌弃如今这样的自己。

“啪!”刘乐上前半步,扬手一记重重的掌掴声响起在室中,霎时后,清秀少年的侧颊上便留下一个印迹清晰的泛红指痕。

少年天子被这一记耳光震得微微晃了晃,却只垂着静立在原地,任长姊斥责,脚下未移半分。

“阿盈,你……非要这般荒唐行事么?”刘乐掌掴了他的那只手许久才缓缓落下,却一直微微作颤,她开了口,泛红的眸子几乎是逼视向弟弟,嗓音干涩得几乎带了些喑哑。

“龙阳之事在民间并不稀见,且父皇生前也在宫中蓄养娈童,怎地到了我这儿,便成了荒唐?”少年抬眸,神色平静,语声里却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恣意轻佻。

一股怒意自心底直涌了上来,冲得她眼底一片湿热,眸子里已然泛红,死死地盯着幼弟的眼晴,一字字沉声问:“你怎能……这般作践自己?”

少年闻言,只是又垂了头避开她的目光,眸子里的神色复杂难辨。他久久沉默,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有什么事……让你这般作践自己?”她声音愈发干哑,凝视着他的一双眸子里几乎是恨,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刘盈仍是长长的沉默,久到殿中只闻两人清晰可辨的呼吸声。

“作践么?呵……”半晌之后,那清眉秀眉的少年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眸子里透出无尽的冷嘲与悲凉“阿姊,你也要来问这一句,为什么?”

“俾昼作夜、酒色无度,这样醉生梦生……也无非少活些日子罢了。可阿姊,你觉得……阿盈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用处?”

少年天子凝目看着自己的白皙润泽的双手,声音略略沉了些“这双手,大抵天底下有许多人羡慕罢。掌国玺、执御笔、总揆着江山社稷……可,我自己清楚,它不过是摆着好看的废物罢了。”

“而我这皇帝,亦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细算起来,其实,是比这双手还要更无用的废物。”少年安然地垂着眸,看着那双手,语气极平静地说着,神色甚至不带半分波动。

室中一时静极,刘乐静静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照料长大的孩子……她脸色微微泛白,眸子里的红色血丝似乎更密了些——

阿盈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呵。

而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为残忍。

“阿姊,我们坐下说话可好?”有些突兀地,刘盈忽然微微顿了顿,向她道。

——自那年涎下阿偃,阿姊的身子便亏虚得厉害,医工嘱咐过不宜过于劳顿的。

说着,也不待她反应,便去牵了长姊的手,像幼时一般紧紧攥着她的拇指,把半只手掌蜷进她掌心里……稚年时那个小小的孩童,每每只有这样牵着阿姊,才会觉得安心。

刘乐任他握住,携着走到室中那张黑漆朱绘夔纹案前,在香莆叶织成的莞席上相伴跽坐下来。

两相默然,许久许久的静,最终,却是她先启了声。

“当年……如意的事,你是恨极了阿母的罢?”语气很轻,却是笃定。

那厢默了一瞬,而后,少年天子近乎自语似的轻轻启了声:“如意一惯娇养得厉害,自小就怕苦,连生病吃药都要特意嘱咐医工多加几线甘草,还要一大块儿饴糖佐着才肯入口……我那时一边儿羡慕着他有饴糖吃,另一边儿却也在心里笑他,这到底是吃药还是喝甘酪呢。”

“可四年前,就在这儿,就是这间屋子里……他给人生生灌下了一整碗剧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极了罢,如意才九岁,又娇惯成那样儿,当时怕是流了不少泪罢……可待我回来的时候,他脸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里都血,就算有泪也看不清了……”

刘乐静静听着他梦呓一般边回想边叙话,扶着漆案的手指轻轻颤起来。

如意啊,记忆里,那真是个讨喜极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