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1 / 2)

中年女官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澹然,语声亦十分平和,但却听得霍成君及一众宫婢侍女唏嘘不已--原来那个惨死在亲生父亲手上,被灭了满门的太子,早先的时候竟这么受宠呢!

郑女官却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昔年,孝武皇帝膝下共有六子--卫皇后所出的太子刘据、王夫人所出的齐怀王刘闳,李姬所出的燕剌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李夫人所出的吕邑哀王刘髆、赵婕妤所出的孝昭皇帝刘弗陵。

这六子之中,若论爱重,谁又当真及得上自出生起便被孝武皇帝同满朝公卿寄予厚望,作为储君悉心教养起来的卫太子?

只是,即便那般的爱重珍宠……又有什么用呢?

白云苍狗,斯须变化,人间世事,原本便最是无常。

太子自幼勤恪好学,温文知礼,十余年间师从名儒。待日渐长成之后,才华卓荦,见识广博,秉性仁厚宽和,是以颇得朝臣翊戴……但孝武皇帝素来都是杀伐果断的刚厉性子,久而久之,便不喜长子这般的温敦品格。

但毕竟父子二人多年亲厚,太子又纯和至孝,所以武帝待他虽不似当年那般宠爱,却也十分信重。因此,即便武帝身边心腹宦官苏文等人多次诋毁构陷于太子,也终究未能得逞。

就这么一直到了征和二年,此岁,孝武皇帝六十七岁,太子三十八岁,皇曾孙刘病已刚刚出世。

这一年春天,武帝因病移驾于甘泉宫休养,而太子则留守于京都长安。

而后,一场惊天祸事就此拉开了帷幕。

武帝在甘泉宫休养日久,仍是病疾难愈,于是宠臣江充进言,这是因为京中有人以巫蛊祝诅之故。

武帝已是桑榆暮景,疑心颇重,所以,便责江充等人彻查宫闱。江充联合了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人,在未央宫中掘地求蛊,最后竟于卫皇后的寝宫和太子宫中掘出了桐木偶人多枚,皆以钢针刺之,另又搜得帛书一封,所言不道。

江充以此为据,向众人宣布太子罪状,而后便欲缉捕太子……这一众人等蓄谋已久,若太子束手系颈,哪里会留他性命去御前辨白?

于是,太子刘据为求自保,只好依少傅石德之计,纠集兵众,捉拿江充……而此事经由苏文之口传入武帝耳中,已是太子谋逆。

武帝并不肯信,令使者速抵长安,诏太子来见。谁料使者竟被苏文买通,欺瞒武帝道,太子反心已定,欲斩使者,使者无奈亡命逃归。

武帝闻讯怒不可遏,于是愤然诏令丞相刘屈氂发三辅近县兵,缉拿太子,生死不论。

未久,太子败,带着二子南出覆盎门逃往京畿之地的湖县。

而后,武帝下诏,谴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二人收皇后玺绶,而后,皇后卫子夫自尽于未央宫。

不久,隐匿于湖县一户农家的太子刘据及其二子被一心求赏的官吏们发现了先遣,最终被迫自缢。

而后,“巫蛊之祸”中与太子相关的干人等皆坐罪,处以刑罚。

博望苑及太子宫的太子宾客们皆被诛杀,随太子发兵者,皆依法族诛,吏士等流徙到千里之外的敦煌郡。

而卫氏一门,更是遭逢灭顶之灾。

除卫皇后与太子母子外,卫皇后所出的三个女儿——卫长公主、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太子的妻妾、子女及儿媳,卫皇后的姐姐卫君孺及其夫公孙贺阖家、卫青的长子长平侯卫伉……皆丧命。

京师流血,僵尸数成。

昔年卫子夫以一介歌伎之身得封皇后,其弟卫青、其甥霍去病皆战绩彪炳,功勋卓着,一门荣宠,连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幼子都得以封侯,真正显贵无伦。

是以,长安城中曾有民谣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但如今,曾位极宫掖、母仪天下的卫皇后便被一卷蒲席草草埋在了长安城南的桐柏亭,她的所出的卫太子和三个女儿,还有姊弟亲族尽数死在了丈夫手上……卫氏满门呵,都死绝了。

唯余在这世上的丁点儿血脉,便是一个数月大的懵懂婴儿。小小的婴孩儿就这么被扔进了郡邸狱,原本,也是应当无声无息夭折了的。

病已,病已……之所以取了这般鄙俗的名字,是因为这孩子在狱中孱弱多病,活得万般艰难,几度险些病不得已,夭了性命呐。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宣帝与霍成君(八)

郑女官目光静静落在梅祠的白壁青瓦间,怔然良久,思绪渐渐有些恍惚,心头莫名便浮现起十多年前的一幕……

向暮时分,薄烟似的霭色渐渐笼了整座掖庭宫,栉比连亘的数百间宫室中渐次亮起了晕黄的灯火,一个清瞿瘦削的中年男子静静立内侍省的重檐下,目光远远眺向杜门的方向——

“大人,下餔已备好了。”那时候,她不过是掖庭宫内侍省一名卑微宫婢,依例在饭时向掖庭令禀事。

“嗯,”一身群青色宦官服饰的张贺微微颔首,而后顿了瞬,道“令庖人温着罢,天气乍寒,莫让饭食凉了。”

“诺。”她恭谨应道,但却并未立即退下。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几番犹疑,但终究还是试探着小声开了口:“大人,您不若嘱咐皇曾孙一声……日后,稍稍回来早些罢。”

这位上官大人一惯为人秉正宽仁,待他们这些宫监婢子也向来和气,所以她才敢大胆子说了这话——张大人每回都要等皇曾孙回宫后才一同用饭,偏生那孩子又是顽童心性,贪玩得紧,时常捱到宫门落钥前一刻才肯回掖庭。而近半月以来,不知是何缘故,回来得竟更比往常还更晚了些。

张贺闻言,目光微微讶异地落向了眼前的小宫婢,怔了一瞬,转而神色却是更温和了些,眼里带了略略笑意:“莫担心,我晚些进食也无甚干系的。”

“病已那孩子虽在郡邸狱中侥幸保得了性命,但却也一向身子孱弱,多灾多病。如今终于得见天日,也幸得他这般跳脱,喜玩耍爱嬉闹,体魄才日渐强健了起来。何况,在宫外……他大抵要自在开心许多。”他静静立在昏沉的暮色中,温和耐心地对面前的小宫婢解释道,末了,目光重新远远眺向杜门的方向,语声里带了一分苍凉意味“如今,他还懵懂不晓事,能开心一日算一日罢……”

她听完,也是一时默然。

这位皇曾孙,在掖庭宫中实在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虽贵为今上的嫡亲血脉,却在襁褓之中便被投进了郡邸狱。幸得廷尉监丙吉为人梗直中正,心下怜悯这个才涎世不久的婴儿,有心护佑,于是便将他安置在干燥暖和些的狱室中,又特意寻了两个女囚悉心喂养,这才让一个数月大的脆弱幼婴几乎不可思议地在牢狱中活了下来,且日渐长大。

谁料,两年多后,谁料有善于望气的方士进言于孝武皇帝,曰:“长安狱中有天子气”。

武帝疑心顿起,一纸御诏,责令杀尽长安所有狱囚。

而郡邸狱中,则因丙吉拼死相护,才未令天子使臣——内谒者令郭穰伤了皇曾孙性命。

郭穰不忿,于是将此事回禀武帝。武帝这才记起……郡邸狱中,还关押着自己一个嫡亲的曾孙。

当年,早在巫蛊之祸后不久,孝武皇帝便察觉出了其中诸多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