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京中谁家女儿快出嫁了,才匆匆购置家俱作妆奁的?”
傅嘏亦是神色一皮,双眸有些微缩起来:“照这么说,除非是——”
除非是——这个女儿,以前根本没有打算嫁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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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荀家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长乐侯府外。
☆、 第118章 荀粲与曹氏女(四)
荀粲一袭古礼的玄衣纁裳,在侯府门前下了马,夏侯玄与傅嘏作为傧相随在左右,身后是长长一队礼乐。周遭早已拥满等着看新妇的男女老幼,数十个扎着总角的伶俐小童笑嘻嘻在挤人群最前面,着待会儿抢喜钱。
两扇丈许高的青铜门左边绘着神荼,右边绘着郁垒,虎首衔环的青玉铺首在向晚时分的夕阳里熠熠泛着柔红的绯光,赭红色的藻席自庭院一路铺到了门前石阶,平添了几分喜庆气象。
他们只待了不多时,便家丞模样的老者率了一众仆妇在前开道,打扮干练的年轻仆从抬着装钱的竹箧,到了门前便大把大把地抓着铜币撒了出去,密集的玎玲声响伴着铜黄色的泛光,引得周遭的童子们哄抢起来——
围观的士庶百姓看清了那落地的铜钱,也瞬时间有些燥动了起来——这喜钱,竟是今岁新铸的五株钱!
五株钱在两汉时,是天下通用的钱币,一直流通了三百多年。直到汉末董卓专权,废五株钱而铸小钱,造成民间物价飞涨,借此聚敛囤积了不可计数的钱财。到后来董卓被诛,曹操为相,废董铸小钱,恢复了五株钱。可到了先帝曹丕手上,又一次下诏废了五株,让百姓为谷帛等物交易。时日一久,便有不法商贩囤积粟谷,将绢织得很薄,以此来牟取暴利,朝廷虽严刑峻法,但仍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即位,司马芝才向朝廷建议恢复用钱,由此五株钱又行于世。
由于这政令去年冬才颁行,新币刚刚铸好不久,才甫在市面上开始流通,所以大多数百姓还未见过。
这乐城侯府竟是整箧整箧地抬出来做喜钱,同昨日里那震动整个洛阳的嫁妆一样,为新妇排足了排扬!
内院之中又一阵人流涌动,却是傅母和一众仆婢侍儿拥着新妇出来了。待那个发绾云髻,一身端重玄纁的纤纤少女渐渐近到众人眼前时,原本喧闹烦嚣的人群竟霎时间不约而立地静了下来——
那少女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姿纤弱,看上去幼柳拂风似的单薄。肤色是近乎微微剔透的白,一身沉敛肃穆的礼服包裹之下,仿佛墨黑绸缎衬着一块莹皎白玉,直是明肌似雪。她五官极为精致,仿若冰琢雪妍一般,没有一丝瑕疵。
两弯颜色略淡的纤眉下,那双眼瞳黑白分明,好似点漆,干净得不带一丝凡尘烟火气……
——水沉为骨玉为肌,造化天成使绝色。
惊鸿一瞥,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美丽。
夏侯玄与傅嘏离离更近,也怔怔看着,几乎凝神屏息,直是担心一口大气儿便吹散了眼前的水玉人儿……
“月中姮娥仙子,不知可及得这般颜色?”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傅嘏低低惊叹“以往京中那些芳名远播的美人丽姝,如此一比,简直都成了明珠瓦砾。”
“难怪这么多年乐城侯一直将她深藏闺阁,若我有个这般仙姿绝色的女儿,也不免担心旁人打她主意。”夏侯玄接口道——这等绝色,只怕是圣人也会动了心。
“所以,该说奉倩好眼光呢,还是好艳福?”傅嘏目光不由落向了身旁的荀粲,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
自那绝色无伦的新妇出来之后,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众人最初的震愕惊艳过后,便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赞叹之声,喧哗闹热,沸反盈天,而更多的人则被这不寻常的动静从四面被吸引了过来,愈聚愈多,眼看就将侯府门前的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可以预见,不消半日,新妇的倾城丽色便会同昨日那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丰厚嫁奁一般轰动整个洛阳城……
而荀家七郎荀奉倩,简直一举赢得了满京城的艳羡。
荀粲的目光,自那一身吉服的少女映入眼帘的一刻,便一霎不移地凝在她身上。他留意到她被身边傅母牵的手一直握得极紧,微微咬着原本就淡色的唇,努力镇定却仍旧透着分明的无措,尤其四面的赞叹声喧闹着响起之后,她便垂了眼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开始下意识地拢紧……像个有些怯生的孩子。
少女就这么站在绘着青漆郁垒神像的那扇门前,半天也未移步。身畔的傅母抬眼看着不远处纷纷围聚过来,目光热切地胶凝在新妇身上的人群,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按说,现在该她牵着新妇走到新郎面前,可……娘子她这般犯怯,自己又怎敢勉强?
少女垂着眼睑,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身前,她看着这人一双黑地朱绣的云头履。而下一刻,男子修长有力的手便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纤白小手。
“莫怕。”她一惊,本能地想挣开,却被他温和的语声和掌心的温度安抚了下来。
荀粲本不是温和耐心的人,但此刻面对着这般一个怯生生的小人儿,却是下意识地语声柔缓下来“我会陪着你。”
感觉到她略略放松了些,他将掌心里有些发凉的那只纤柔小手握紧,温和地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髹着朱漆的穹顶双辕马车前,扶她踩着踏石上了车,看着少女在车中的藻席上安稳地跽坐了下来。
而后,新郎上马,礼乐开道,一路向荀府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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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的婚礼相比两汉,多了钟鼓礼乐,更为喧哗热闹些,而其他的仪式并没有多大区别。
同牢,合卺,共食之后,便是洞房花烛。
荀粲从前堂回新居时,已然是人静时分了。室内几盏青铜羽人灯照得澈亮,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十分安静,听到他的脚步方抬眸看了过来,一双眸子仿若点漆,纤密的睫翼扑闪了下,又飞快地垂了眼睑,微微咬唇。
就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怯生生模样。极娇稚,极脆弱,却又令人心悸的美丽。
“你闺名唤作什么?”荀粲走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了下来,温声问。
“曹莹。”
☆、第119章 荀粲与曹氏女(五)
“庚帖上写,你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闺名唤作小莹?”荀粲走近了些,在她榻边香蒲叶织成的莞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温声问。
“嗯。”少女似乎仍有些无措与紧张,原本平置在膝头的双手无意识地十指绞在了一起。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他温淡地笑着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莹者,玉色也。明亮灯华下,眉目如画的娇稚少女安静乖巧地跽坐在榻上,早已卸了钗环,冼净妆面,一挽柔黑的长发只用一支莹白剔透的雀头玉簪松松绾着,粉妍冰琢也似的一尊玉人儿,当真衬得起“如玉之莹”。
“阿父也说过,这名字是取自《国风》中这一首《著》。”玉人儿乖巧地点头,语声虽然轻低,却是十二分的清稚,宛若莺啭一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