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笑道:“四哥,瞧你这木然的脸孔,大约近日又炼出一炉金丹,以致耗费了许多心机。”
李旦知道妹妹在开自己玩笑,近来险恶形势下自己虽以不变应万变,毕竟心头也有许多郁闷,现在闻听妹妹的谐语,顿时有了一阵轻松,抬眼道:“唔,你又开始胡说了,我什么时候炼丹了?”
“哥,炼丹之事唯重心态,你要比那些混吃混喝的道士强多了。你不妨入终南山隐居半年,潜心苦炼,保你成功。”
李旦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太平公主又转移了话题:“四哥,如今大郎他们皆被放为外任,你这日子过得不寂寞吗?你日日闷在府中,连妹子这里也不走动一回,别闷坏了自己。”
李旦沉默良久,然后长叹一声道:“月儿,我已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们被放外任,可以磨炼性子,也是好事。不过现在年龄愈长,偶尔也会想起他们。”
太平公主此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敛,反倒没有了言语。
这时,光禄寺知事入内禀道:“禀相王、公主,圣上、皇后马上到了。”
两人急忙起身出外迎候。
皇帝李显与相王李旦虽一样的身材,面貌相仿,然脸上的神情大为不同。李显自小不爱读书,什么事都不想上心,所以其脸上始终展现漫不经心的神情,不过脾气尚好,容色之间有亲近之态。
李显仪仗缓缓入寺,其后跟着韦皇后、婉儿、安乐公主及皇子等人。李显接受群臣礼拜之后,哈哈一笑道:“好哇,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好好乐一回。”
身后的韦皇后闻言,意甚不平,觉得这句话有失皇帝威仪,眉头皱起,脸现严峻之色。
近前的群臣察言观色,眼见韦皇后有些不高兴,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们知道,眼下的韦皇后颇有当初武太后之威仪,皇帝对她言听计从,且渐有凌驾皇帝之上的趋势,那是一点都不敢得罪的。
按照惯例,因慈恩寺塔上空间狭小,例由皇帝带领近臣先行登塔,其他大臣王公再依序游赏,入塔后于大堂内作诗,最后再由皇帝赐宴,尽欢方罢。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是随同皇上李显登塔的第一拨人,他们拾阶而上,很快登临塔顶,将曲江风景尽收眼底。李显今日兴致甚好,其回视李旦与太平公主道:“因今日登塔,昨晚在宫中捡出文德皇后《女则》一观,心中大起亲切之意。遥想文皇帝和文德皇后当年,其言行确实成为我们儿孙的楷模。我们也算没福,无缘睹其颜容。”
长孙皇后早逝,武媚娘也是太宗皇帝逝后方才随侍高宗皇帝,其子女当然见不到其祖父祖母。长孙皇后临逝前,辑录了前代妇人恪守妇道的美事,书成十卷,名为《女则》,并亲自作序。可惜她生前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媳乃至孙儿媳与其性格大相径庭,儿媳自己当了皇帝改唐为周,眼前的这个孙儿媳也不是善茬,即使孙女儿和重孙女儿,也早已脱离了《女则》所规定的套路。
李旦多读史书,对自己祖父祖母事迹当然知之甚详,点头道:“不错,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们打下的基业。文德皇后一生恭谨有序,其逝前病中犹作《女则》,我每读史至此,不禁感叹动容。”
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闻言并未吭声,太平公主心里明白,安乐公主却是压根不上心,身侧的韦皇后却听得有些刺耳,插言道:“你们兄弟二人说话有点妄自菲薄,太宗皇帝固然英烈有为,然后人也并未堕了志气。我听史官说过,太宗朝的‘贞观之治’开了个好头,然终比不过高宗朝的‘永徽之治’繁华。”
兄弟二人急忙赞同韦皇后之言,点头称是。太平公主冷眼观察,忽然发现韦皇后的性子在武三思死后顿挫些时日之后,现在又复如是,且比以前又浓烈不少。
韦皇后又道:“相王,裹儿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十,待会儿礼官要知会大臣。我和圣上商量了,这‘障车’一事,还请你来主持。”所谓“障车”,即是婚礼时女儿出门之际,娘家人要数次出面拦阻送亲车辆,以示留恋不舍之意。
李旦点头道:“臣弟亦有耳闻,此为大事,分内所当。”
李显道:“裹儿出嫁,此为我家大事,一定要办热闹些。四弟,我已让所司届时行文你那几个儿郎的治所,让他们也回来协助你。”
太平公主此时笑容上脸,伸手拉过安乐公主拢在身前,说道:“我们李家女儿,你们终久想早日推出家门为快事。裹儿,你要好好向皇兄皇后要上一笔大妆资,你想向姑母要些什么?早点说,我好替你准备。”
安乐公主嘟着嘴说:“父皇很吝啬,我那日要昆明池作为嫁妆,父皇就是不给。太平姑姑,你帮裹儿说说。”
众人一听,心中不由得震惊不已。昆明池是汉武帝为了对外征战而训练水军,仿昆明滇池而建,其东西约十里,南北约十二里,比长安城还要大,沿岸行走一圈需行走近四十里。到了唐代,该池除了可以训练水军之外,还具备向长安供水、灌溉农田等功能,且此处风景俱佳,成为长安市民郊外游赏的好去处。现在安乐公主张嘴要昆明池为私家嫁妆,众人都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胃口。
话说这安乐公主是当今皇帝李显与皇后韦氏的小女儿,名李裹儿。韦皇后正怀这安乐公主的时候,武太后将李显赶下皇位,发往房州,然后自己做了皇帝。李显一家凄凄惨惨赶往房州的路上,韦氏诞下小女儿,然身边连包裹孩子的小褥子都没有,李显脱下自身衣衫裹之,因名为裹儿。到了圣历元年三月,李显被女皇召回洛阳再任太子时,十五岁的李裹儿已出落成一位姝秀辩敏的美人儿,其艳绝天下,京城之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姝女”。女皇立了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为了安抚武姓娘家,于是安排太子之女嫁给武氏孙辈子弟以固其关系,安乐公主(当时称安乐郡主)便嫁给了武三思的次子武崇训。
李重俊政变之际,武三思和武崇训在宅中被杀,安乐公主就成了寡妇,武宅不宜再住人,遂求母后搬入宫内承乾殿居住。至于所谈婚事,实为安乐公主即将嫁与武崇训之堂弟武延秀。适才安乐公主如此放肆,自是平时得众家宠爱的结果。
太平公主不敢吭声,李显期期艾艾说道:“嗯……嗯……这个以后再说,先把宅子建好再说。裹儿,我让赵履温建你这个新宅,花费不少,快把钱库都拿空了。”向来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李显,像如今这样含糊答应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
众人不再说此话题,此后转身下塔。至于君臣联诗,自是一番风雅相和,暂且不表。
却说潞州东部横亘着太行,向西地势平坦,盛产麻、葛等物。这里作坊遍布,主要生产一些麻布及葛绳,另外还有一所官办的大作坊,其生产盛名天下的潞绸。由于物产丰富,通商便利,潞州商贾之多,也是天下闻名。
潞州府向东不足一千步,有一处气势森森的大宅院。这是潞州首富张暐的宅第,此人垄断了官方采办潞绸的输送生意,且拥有十余家作坊,其生意通达全国,当地人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张暐的敛财速度。
张暐此人很会享受,其宅第仿造王府规格,占地达五十余顷,屋势雄伟壮阔,院内穿山造池,亭阁遍布。为了附庸风雅,其搜罗天下之书填满书阁,并造一乐堂广引乐工唱角聚于此。
此时的乐堂内人影毕集,鼓瑟响震。乐工偏左而坐,操鼓手倚羯鼓立于其前,居中及偏右的空地上,则是舞者及歌者的场地。
操鼓手扬槌于头顶,身后的乐工眼睛齐望在鼓槌上。随后鼓槌轻落于鼓面之上,那声音,似是江畔对面夜行人脚踢石子的闷响,又似是山涧之间风吹浮石落入深渊的跌撞声。其声过后,一支洞箫的呜咽声加入其中,其声在空旷的月夜下更显哀愁,其后续音中又似有苍凉之意。此后,丝、木乐器如琴、瑟、筑、雅、应依序奏出,描绘出一派似真亦幻的景象:空明的月夜里,一位愁肠人漫步在旷野,其既有无尽的哀怨,又有与自然风景为伴的悠然。每至乐声转换之际,羯鼓便成为乐器进退的指挥。
一名身材颀长的书生在台前漫步,其身后有数名身着轻纱的舞者。
蓦地,乐音停顿,一声长长的乌啼成为全场的余音。乌啼接连三声,场面为之停顿。
鼓手又扬起鼓槌轻触鼓面,这一次演奏是以金、石乐器为主,钟罄演奏出了宫廷场面。祥和乐声中,一位丽人身着粉红纱衣出场,轻启红唇唱道: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尽,青山犹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丽人唱罢缓缓退出,舞者亦随之退场。然乐声不断,到了最后,诸乐器停奏,唯有羯鼓开始发力,鼓声由缓而急,似进入到千军万马列阵冲杀的战争场面。
那鼓手至此时,已然挥汗如雨,脸色凝重,全身而动。到了最后,他舍槌用手,将之抚在鼓面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直在侧观乐的中年人立起身来,嚷了一声“好哇”,然后走到鼓手面前,躬身颂道:“临淄王今日又让张暐开了一次眼界,此曲由临淄王所谱再亲自指挥奏之,赵妃又咏唱辅之,果然大妙,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张暐即是此宅的主人,其面对的操鼓手即是相王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被封临淄王,去年被派外任为潞州别驾。
太子李重俊政变未遂,事后有人说相王李旦也参与其中,李显和韦后半信半疑。其后虽未处置相王,然对相王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不放心,觉得把他们放在京城里容易生事,遂皆散放外任。李隆基被放为潞州别驾,潞州仅算下州,事情不多,刺史一人把事都办定了,且李隆基还是郡王身份,所以来到潞州后无事可做。张暐是一个爱交朋友的豪爽之人,看到京城郡王来此,焉有不交之理。李隆基自小随父亲幽闭深宫,读书和钻研乐理成为他的两大爱好,看到张暐府中藏书许多,又有很像模样的乐舞场地,遂一拍即合,日夜厮混在张暐府中。潞州刺史也不愿这个郡王过问政事太多,遂两不相扰。
咏唱的丽人走过来,纤手送过来一方锦帕,让李隆基擦拭脸上的密汗。这名丽人名赵敏,原为山东人氏,随父亲入张暐府当歌女,李隆基失意之时,看到此女生得美貌,又兼风姿绰约,能歌善舞,遂生爱意。张暐阅历丰富,见此状顺水推舟,就让出己宅旁边的别院让赵敏居住,此处遂成为李隆基和赵敏的爱巢。郡王纳妾,本来需朝廷册封,现在张府上下却不管这套规矩,早称赵敏为赵妃。眼下赵妃小腹已然隆起,再有数月就该临盆了。
李隆基接过锦帕擦了把汗,其飞扬的眼神与赵敏的甜蜜目光相触,两人心里顿时生起柔情蜜意。李隆基再转向张暐道:“哈哈,你能听出激昂之志,很是不易。看来我入府之后,你之乐感还是很有长进的。”
张暐点头道:“那是那是,所谓近朱者赤,跟着临淄王,我这混人定能学到不少本事。临淄王,且到中堂用茶。”
他们行走的路上,寒气袭人,这里地势高寒,甚至比长安要早冷许多,赵妃是一个体贴入微之人,出门时早将浑脱帽戴在李隆基头上,怕他刚刚出完大汗再受凉。三人说话间即进入中堂,婢女马上为他们奉上香茗。李隆基一口饮掉一盏,感觉十分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