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殷勤巴结的张暐,李隆基心里十分满意。李隆基是年二十五岁,剑眉大眼,平时爱骑马、打毬及郊游,身体由此显得结实有力;幼年丧母且多年幽闭深宫,使其变得深沉且喜怒不形于色;爱乐舞且爱吟诗弄赋,使其脸上始终张扬着一股蓬勃乐观之气。李隆基将茶盏放在几上,感叹道:“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天要过去了。暐兄,我来潞州多亏结识了你,否则如此时日如何能挨?”
两人近一年相处的日子里,已经变得言笑无忌,张暐闻言笑道:“临淄王此言差矣。张暐粗人一个,如何能奉皇家金玉?若说功劳,还是临淄王自己洪福齐天,上天知道你要来潞州,即安排赵妃前来等候。张暐奉临淄王已日久,说不定还能因此沾上一些吉利呢。”
赵妃在侧嫣然一笑。
李隆基叹道:“吉利?我落拓郡王一个,现在又被贬为外任。暐兄,你若想在我这里讨些便宜,你就大错特错了。”
张暐正色道:“世人皆言商贾唯重财帛,最是无义。此言差矣。我得识临淄王,那是心里欣喜,全无其他念头。临淄王将来终究回归京城,闲暇时候想起或者再来一游,张暐心里万分知足。”张暐此话并非虚言,皇家子孙看似风光,其实万分凶险。则天皇后当初大肆罗织李家宗族罪名,将李家子孙杀戮殆尽,即为成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从外面闪入二人,想是屋内外之人彼此非常熟稔,连禀报都省略了。
二人入内躬身向李隆基言道:“殿下,刚才刺史府来人,送来京城驿传的制诰,却是专递给殿下的。”
李隆基闻言,伸手接过制诰。只见其中写道:因安乐公主大婚及随后的新年祭礼,封王者需入京观礼,要求在十一月上旬前赶回京城。
李隆基读完,神色漠然,未有任何表情,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出声问询,屋内顿时寂静片刻。过了一会儿,李隆基抬眼示意二人,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出去把刺史府来人打发走。”
二人躬身退出。
这二人也是李隆基到潞州所识,一名王毛仲,一名李宜德,他们皆为十八岁。王毛仲为高丽人,其出身微贱,然性识明悟,办事干练;李宜德出身贱民,因背主逃匿来到潞州,此人武艺高强,善于骑射。李隆基发现了他们的这些特点,大为欣赏,遂花钱赎他们为自己的贴身跟班。
李隆基这会儿似乎放松一点,对二人说道:“莫非《乌夜啼》带来了好兆头?暐兄,安乐公主即将大办婚事,圣上让我们回京观礼,敏儿,你也可随我回京城了。”
张暐大喜,击掌说道:“好事哇!临淄王,我们今晚要置酒好好醉一场,待你动身之前,我再具礼相送。”赵妃从未到过长安城,想起自己挺着肚子入长安,心里固然喜悦,然对今后又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上面已有一位明媒正娶的王妃,还有一位刘妃。
李隆基摇头道:“未必!自从太子之乱后,朝局更乱,若身处京中,较之京外更有凶险,前路莫测啊。”
潞州虽离京城甚远,然张暐生意通四海,对京城之事耳闻甚多,深知朝廷人事混乱,遂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们沉默了片刻,张暐忽然言道:“前途未卜,不若卜之。临淄王,我识得一名叫韩凝礼之人,其现为一名守府军士,对蓍筮甚为精通,不若让他来卜筮一回,如何?”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在无望迷茫之时,也只好求此道了。也罢,我们左右无事,晚间就让他入府卜筮一回,聊作兴趣吧。”
张暐急忙安排人去请韩凝礼。
到了晚间,韩凝礼果然依约而来。此人精短身材,再加上精亮的眼睛,颇有些精灵之气。
唐人每遇大事,皆卜筮以问吉凶。是时,朝廷设太卜署,专掌卜筮之法,主要使用龟卜与筮占两种方法。朝廷如此,当然也允许民间使用,于是,此风大盛。
韩凝礼的身份为一普通军士,因为善于卜筮渐渐出名,到了后来连普通人都不接待,专门为官秩之人卜筮。这样一来可以自重身份,二来官秩之人谢礼甚厚。
韩凝礼今日蒙张暐相召,入府之后方才发现欲卜筮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临淄王。李隆基原在京城,那里达官贵人太多,一直默默无闻,如今到了潞州,那是独一份的郡王身份。韩凝礼日常在官宦之家中穿行,虽未见过李隆基,然对李隆基的面貌和言行知之甚详,今日入府后看到张暐等人对李隆基的恭维模样,心中马上认定。他心如明镜,然此等方士之人惯会装模作样,仅淡淡向李隆基等人躬身行礼而已。
张暐也不说破李隆基身份,一边招呼韩凝礼坐下品茶,一面令婢女收拾几案。他们寒暄了数句,然后说一些潞州之事,张暐问道:“韩师,最近潞州多灵异之事,如紫云耸起,黄龙再现,羊头山北有童谣曰‘羊头山北作朝堂’,如此异象,到底主凶主吉呢?”
韩凝礼沉吟片刻,然后道:“张员外所言,小人也听到一些。按说潞州为国家小州,此异象若无贵人应之,则为大逆不道。其实吉凶一道,关键在人,若无贵人,则潞州地面实在危殆;若有贵人,则潞州成为龙驭之地,亦未可知。”
“如此,若有贵人,其在何处呢?”
“张员外,小人法术浅陋,实在迷茫。若是李淳风、袁天纲在世,他们通灵天地或能解惑。然天机不可泄露,想他们心知亦不敢轻易示人。”
“不错,我们凡夫俗子,有些事不知道最好。韩师,今日请你来,想请你为我的友人卜筮一回。”张暐边说边示意李隆基道,“此为我远方一友人,来此做客,不日又要远行,请你卜其此次行程吉凶。”
李隆基微微颔首,韩凝礼急忙立起,躬身道:“小人自当效劳,只怕小人智术短浅,由此扰了大人的兴致。”
张暐摇手道:“罢了,韩师,闲言少叙,请至案前卜之。”
韩凝礼点点头,移步到案前,然后取过身上挂着的一只布袋。既要卜筮,需用蓍草为具。按照卜筮规矩,先将四十九根蓍草排开后,将之分成两部分,由被占者从中取出一根后将剩余蓍草以四根一组数之,谓之一变,如此三变后称为一爻,每卦由六爻组成。韩凝礼从布袋中掏出占筮器物,李隆基惊异地发现,此人卜筮不用蓍草,却是吃饭用的筷子,其心中就掠过一丝不信任:用筷子来占筮,准吗?李隆基心里这样想,又思这是张暐的一番好意,姑妄为之吧。
韩凝礼将筷子顺势排开,然后从中分开,正要招呼李隆基前来取出一根的时候,忽然脸色大变,口内惊呼一声,眼神直直地盯着右前方。众人一惊,急忙移至案前观看。就见一排平躺的筷子中间,一筷未用人力,竟直直地竖立在那里。
卜筮之时,在场之人极为神圣,其间所发生的细微之事皆有寓意。如今筷子直直立起,这已经不是细微之事了。
李隆基张嘴欲问,却被张暐抢在前面:“韩师,这……这……主何征兆?此根筷子有何神力?怎么就站了起来?”
韩凝礼的神色阴晴不定,其屏着气凝视立筷片刻,方才缓缓道:“张员外,小人卜筮多年,如此征兆第一次出现。小人心间也是十分迷茫,这如何是好?”他微一凝神,说道,“这样吧,我再复排一次。”说完,他伸手将立筷按下去,然后将四十九根筷子抄起搓了一次,再复排开。
说也奇怪,右方又一筷立起。
韩凝礼再将立筷按下,再搓选之,又复排开,然右方又有一筷立起。
韩凝礼脸色大变,从提袋里拿出三炷香,然后跪而焚之,其口中念念有词,颜色之间恭谨万分。
过了一会儿,韩凝礼起身向李隆基、张暐拜道:“大人、张员外,今日卜筮无法继续下去。许是小人法力浅显,卦象示意小人不能再卜,小人告退了。”
李隆基到了此时一头雾水,其眼中满是疑虑,着急问道:“韩师,卦象如此,到底主何凶吉?”
韩凝礼再拜道:“此卦深不可测,恕下人不敢言说。”
张暐有些着急,斥道:“韩师,我为愚钝之人亦能看出,此卦若非大凶,即为大吉,你难道连吉凶何端都不能示意吗?”
韩凝礼沉吟不言,显是心中为难,看到张暐有些恼火的神情,知道不敢抑其势,遂踌躇道:“此天人之瑞,贵不可言。张员外,小人不敢泄露天机,恕小人告退了。”不待张暐回答,自己伸手收拾随身之物。
张暐面向李隆基笑道:“既为祥瑞之兆,那是不碍的。你且憩息片刻,我将韩师送出即回。”扭头唤韩凝礼道,“韩师,你执意要走,我送你出门。”
“不敢,不敢,小人自走无妨。”韩凝礼边说边向李隆基躬身作别,然后转身向门外行去。
张暐将韩凝礼送至门首,伸手接过仆人手中的布包,里面沉甸甸的,显是装满了制钱,然后将布包交到韩凝礼的手中,说道:“嗯,你今天不错。”
韩凝礼躬身谢道:“举手之劳,何须员外致谢?员外如此重谢,小人心里实在不安。”
两人眼神相对,皆为满意之态,张暐道:“罢了,今日之事,不许对外人说起。”
“小人谨记。”
张暐转身回屋。筷子悄然立起,实为韩凝礼之独门秘籍,这也是他不用蓍草改用筷子的原因。张暐这样蒙混李隆基亦为好意,使其出行无惧,一路顺心。
张暐回屋后看到正在那里默默思索的李隆基,心中窃喜,又为李隆基添上一把火,说道:“好叫临淄王得知,那韩凝礼出门时悄悄对我说,潞州近来纷出祥瑞之事,莫非就应在临淄王身上?如此来看,临淄王回京定有惊喜,可以放心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