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主嘟起嘴道:“不嘛,女儿为本池的主人,就该如此装扮。这里又非朝会,何必太过庄重?何况,女儿不过一个公主的名分,在朝中又没什么官职,没有必要如百官那样正装执笏。对了,父皇,您若不提起,女儿还想不起来呢。您若要让女儿更换衣衫,就给女儿一个官职吧。”
“你要什么官职?哪有女儿在朝中为官的道理?裹儿,不要再胡闹了。你当初找朕要昆明池,朕未答应,结果就有了眼前这个定昆池。哼,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取名为定昆池,明显想把昆明池比下去,你定是想以此气朕来着。如此,你还不满足,又来要什么官职?皇后,你说呢?”
韦皇后笑道:“裹儿的心胸很大,不足为怪。今日女儿要授官职,还算新鲜,女儿为何就不能到朝中为官呢?陛下,我们且听她说一说。”
安乐公主道:“对呀,母后说得对。阿武还能当皇帝,女儿要个小官做做有何不可?”
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母女对则天皇后怨恨极深,她们在李显面前说话,对则天皇后殊无敬意,李显这些年早已习以为常。他听见女儿称呼自己的母亲为“阿武”,不以为忤,连忙问道:“裹儿,你想要个什么小官呀?”
安乐公主道:“父皇,您的儿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如重俊那样,完全猪狗不如。他们没有孝心,整天想的就是如何赶走父皇,哪儿有女儿贴心呀?女儿这些天一直在想,太子之位说什么也不能再设了,干脆给女儿一个皇太女的名分,让他们都死了心,女儿定千秋万载忠心侍奉父皇。”
李显闻言,不禁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李显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重润系韦皇后所生,其余三个儿子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皆为宫人所生。李重润十九岁时,有人密报他与妹妹永泰郡主说张氏兄弟的坏话,故被则天皇后下令杖杀;韦皇后后来当权后,认为李重润之所以身死,缘于李重福实为张氏兄弟的线人,因此把李重福贬至外任;三子李重俊不堪韦皇后与安乐公主的欺辱,奋起谋变,结果事败身亡;四子李重茂今年刚刚十六岁。
韦皇后现在没有亲生儿子,也不可能再生育,遂对安乐公主之言甚为嘉许。他见李显不言声,说道:“陛下,裹儿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太子之位虚悬,天下及朝臣仰之甚切,不能虚悬太久。若把裹儿立为皇太女,则天下安定,朝臣也少了聒噪。我看不错。”
李显虽然糊涂,也知储位之立非同小可。女儿虽然贴心,毕竟是武家的媳妇儿,若立其为皇太女,那么自己百年之后,这天下是不是姓李,那是不得而知的。
看到父皇在这里踌躇不答,安乐公主大为不满,嘟起嘴道:“哼,父皇还是不疼女儿,就这点小事,父皇还推三阻四,让女儿实在心寒啊。”
李显答道:“裹儿,储位非为小事!事关重大,朕不可擅专。这样吧,朕回头再与你母后商议商议,再和一些大臣合计合计,如此方为稳妥。”
韦皇后见李显并未拒绝,遂打圆场道:“裹儿,就这样吧。百官马上入园,你就不要再搅缠了。你父皇说得对,赶快把衣衫换了,如此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安乐公主见母后这样说,认为她肯定会赞成自己的皇太女之说。只要母亲同意,父皇也不会推脱太过,遂笑容上脸,又扮了个鬼脸,转身离去。
这时百官已然进园。李显此时在携来的御座上坐定,百官按例朝拜,李显令其平身,百官按朝例立于御座前。这时,黄门官趋前宣道:“圣上有旨,百官入园后可四处游赏,并以定昆池为题拟作诗篇,午时前齐集池中央华岳山前,由上官昭容品评,最佳诗作可入乐为词,圣上另外有赏。诗会之后,圣上在瑶光殿赐宴。”
百官再复叩拜谢恩,由此来看,今日之会很是轻松,许多人皆面露喜色。
众人渐渐散去,他们三五成群到各处游赏。李显在人群中看了半天,未见太平公主人影,仅看到相王李旦,遂对黄门官道:“去,召相王过来,让他陪朕游赏。”
李旦闻听哥哥召唤,就疾步走了过来,他再向哥哥行礼,又向韦皇后示意,李显问道:“四弟,朕在人群中未见令月妹妹之影,她今日未来吗?”
李显答道:“臣弟不知,想是她被它事绊住了身子,以致未能成行。”
韦皇后很明白太平公主未来定昆池的原因,一撇嘴道:“你们的这个妹子呀,心眼儿如针鼻一般。我听说裹儿最近在修政坊欲建一处佛寺,不知如何惹恼了她,放言说再也不参加任何朝廷之会。相王,我们都为长辈,犯得着和小辈们较真吗?”
李旦当然明白太平公主今日不来的原因,他不想评论此事,含糊答道:“臣弟委实不知。若果有此事,令月妹妹确实有点过了。”
李显得知太平公主今日不来与会,原因是与安乐公主怄气,哈哈一笑道:“她原来是与裹儿较劲呀,咳,令月妹妹确实为老不尊,事儿若传扬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四弟,你该劝劝她,怎么年龄愈长,性子愈成小儿女姿态了呢?”
韦皇后笑道:“她大约想返老还童了。前一段时间,听说她与僧人争一具水碾,闹得不可开交,还打了一场官司,现在又与侄女儿斗开气了。将来会不会与幼童争夺玩具呢?哈哈,实在好玩。”
李旦躬身道:“请皇兄皇嫂放心,臣弟今日回城后就直奔妹妹府中,好好说她一回。”
“嗯,就这样吧,我们毕竟是兄妹,千万不能生分了。走吧,我们一同到四周转一转,四弟,看来裹儿的这个池子造得不错,比昆明池要好,京郊从此又多了一处景致。”
“那是自然。裹儿风华绝代,须有如此景致相配最好。”李旦平时惜语如金,他今天能说出这等话,也算不易了。
赵履温兴建定昆池确实费尽了心力,他调来十余万人在此日夜作业,再传令各地输来名木奇石,天下能工巧匠皆集于此,该工程不亚于秦始皇所造阿房宫的规模,其工期尤甚于阿房宫。如池中华岳山所用之石,由工匠在华山现场剥离,再用草绳将巨石缠满,然后人拖马拉,辗转运到池中。那些天,全国通往京城的驰道和漕运中,定昆池所需之物占了所输量的七成。
百官从各处渐渐会至池中的华岳山下。只见山体皆选用华山那样黝黑的山石,其绝壁峭立,山间台阶相连,赫然就是一座微缩的华山。登上山顶,那里有数座凉亭,倚亭而观,可见山下的定昆池水势潋滟柔波,园内的奇花异木争奇斗艳,与远方的终南山浑然一体,未见人工斧凿的痕迹。山脚下的一个小广场上,风拂杨柳,脚踩碧波,实为观景的一个好去处。临近水池一侧,临时搭就了一个鲜花棚子,上官婉儿要在这里品评诗作,以定优劣。
百官诗作皆集上官婉儿之手,其慢慢赏析,每读过一篇诗作,若不入眼,纤手便将之向外一抛,那写有诗作的丝绢飘飘洒洒,慢慢跌至棚下,该诗主人看见自己的诗篇被弃,心里就有了一丝遗憾。
彩棚的对面,一帮乐工在那里奏乐,十余个优伶在那里翩翩而舞。舞者皆身着衣襟修长的舞衣,其长袖飘飘,如白雪迎风飘舞,似鸿鸟举翅欲翔。舞姿轻盈曼妙又兼舒缓柔婉。是时宫廷舞蹈分为健舞与软舞两种,顾名思义,软舞以舒缓柔婉为舞蹈特点,场中所舞正是软舞之代表——回波舞。
大约婉儿用心阅读,其品评速度极慢,棚上需过片刻方才跌下一篇丝绢来。李显在这里等待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又不能急催婉儿,于是就想了一个消磨时间的主意,他对群臣说道:“众爱卿,棚上由昭容品评诗作,我们也不能闲着。眼前回波舞正酣,不能没有回波词。这样吧,卿等能者多劳,各试作一首,如何?”
皇帝之言即为旨意,座下群臣只好搜肠刮肚,以为回波词。
沈佺期毕竟文思敏捷,其心中默思片刻,急就成章,越众朗吟道:
回波尔如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幸蒙啮录,袍笏未列牙绯。
沈佺期此次借词自嘲,说自己现在虽列修文馆学士,毕竟未蒙授任,所以向李显乞还“牙绯”,那是伸手要官的意思。沈佺期吟完,宗楚客大约得了沈佺期的好处,即拱手向李显道:“陛下,沈学士才思翩翩,臣以为他现在乞还牙笏绯袍,亦属无愧。”李显闻言,此时心情正好,遂当场答道:“好呀,就依卿所奏,还沈佺期牙绯罢了。宗卿,此事由你来办。嗯,谁还有词?”
纪处讷此时越众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能急就。然臣曾听闻过俚歌,与回波词相似。”
“好呀,说来听听。”
“此俚歌词近谐谑,恐怕冒犯了陛下,若陛下赦臣无罪,臣方敢奏闻。”
“赦你无罪,说吧。”
纪处讷遂吟道:
回波尔如栲栳,怕婆却也大好。
外头只有裴谈,内面无过李老。
李显及群臣听过此歌,颜色不禁大变。
歌中所提的裴谈,现任谏议大夫,此人以怕妻出名,且有三怕名言:妻少时如活菩萨,一可怕;儿女满前时如九子魔星,二可怕;及妻年渐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状如鸠盘茶,三可怕。至于所说的李老,即指当今皇帝李显。
裴谈此时坐在末座,其怕妻名扬天下,所以满不在乎。李显虽然怕韦皇后,毕竟现在是皇帝,现在纪处讷当众说他惧内,脸上有点挂不住,就透出些尴尬之色。
李旦虽然恬淡处事,他毕竟当过皇帝,尽管名不副实,也深明皇上的威严何在。现在纪处讷公然侮辱自己的皇兄,其心中不是滋味,不过因为其惯常的秉性,还是神色木然的样子。
韦安石闻言,心中顿时大骂:“此贼公然侮辱皇帝,实为大罪,唉,只是皇帝果然惧内,那也怨不得别人。”当是时,除了韦皇后嫡系之人,其他人估计都如韦安石一样的心思。然他们碍于韦皇后的威风,皆选择不吭声的方式。
还是韦皇后率先说话:“纪卿由何听来的俚歌?还算有趣。你们这帮男子,何必害怕惧内呢?若人人有一个能持家的夫人,何愁不旺家呢?陛下,臣妾觉得纪卿说得有理,应该有赏。”
李显此时恢复了颜色,接过韦皇后的话茬道:“不错,今日来游定昆池,本来就是图个快活。纪卿此词,谐谑有趣,可越日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