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又道:“姚兄,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想革除弊政,按眼前的格局难有作为。公主在那里掣肘,皇上摇摆不定,且偏向公主为多,那崔湜绝对是公主的影子,萧至忠貌似公正,其实最合公主心意。唉,实在太难了。我们若想法儿加强太子的权力,事儿许是好做一些。”
“我岂非不知啊!公主实际上早将太子视为其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加强太子的权力?此话从何说起?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姚崇此前也正反想过数回,加强太子的权力,就是削弱皇帝的威权。若如此做,太平公主肯定坚决反对,李旦若知削弱自己的权力,心中也肯定不愿。姚崇斥责如此想法为痴人说梦,用语也甚为恰切。宋璟只好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室内于是陷入寂静的境地。
这时下人入室禀道:“主人,张大人来访。”他们明白,所谓的张大人就是张说,姚崇急忙起身向外迎去,嘴里高声说道:“快请、快请。”宋璟也起身,随之向外迎接。
张说现任中书侍郎,刚刚与郭元振一起被授同平章事,即为宰相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即任东宫侍读,平常需要陪伴太子李隆基读书。姚崇、宋璟与张说大约秉承圣贤思想,有相同的治世理想,所以不约而同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此前与李隆基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络,现在张说当了东宫侍读,倒是无意间有了可以沟通的管道。
张说是时被奉为道德楷模,其丁忧在家未期满时,皇帝李显令他夺情归朝办事,是时人们的守孝观念早已淡薄,没有人按夫子所教守孝三年。然张说不遵李显之旨,坚决守孝到期,由此博得美名。李旦所以选择张说为东宫侍读,这件事儿应该对其有所影响。
三人归入室内坐下,张说饮了一大口葡萄酒润了润咽喉,然后再露出微笑说道:“两位兄长,有好事儿要来了。”姚崇和宋璟急问究竟。
李旦得到了严善思的一道密奏,上面仅写一句话:“五日内有急兵入宫。”
所谓的“急兵入宫”,即是要不利于皇帝李旦。自从“五王”诛张氏兄弟开始,再到故太子李重俊的未遂事变,以及由李隆基主持的诛韦氏之变,这三场事变的特点,即是“急兵入宫”。现在严善思又说有事变在即,那么主使者是谁呢?李旦实在不愿费脑子去想,然严善思毕竟不敢浪言,李旦的心中就不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恰在此时,张说奉旨入宫。原来李旦此前忽然想起,应该查问一下太子最近的读书情况,因召张说入宫。其明说想问读书情况,其实想全面了解李隆基这一段的实况。毕竟,张说此前曾当过相王府属,李旦还是将他视为自己人的。
张说叩拜已毕,李旦令其平身,然后手挥那道奏书,说道:“你来得正好。严善思的这句话说得甚是蹊跷,来,你帮我看一看。”
张说观罢奏书,说道:“陛下,此为妖人一派胡言,其中有极大的阴谋。”
“你如何说其为胡言呢?严善思系姚崇荐于我,说此人料事甚准。也罢,你就说说此为何等阴谋?”
“所谓‘急兵入宫’,此兵从何处而来?如今兵部由郭尚书总之,禁兵由宋王等人典之,他们或为皇子或为忠直之臣,应该不会调兵入宫吧?”
“我相信,他们绝无可能。”
“对呀,他们若不可能,又有谁来主持呢?领兵入宫就要逼陛下退位,由主使者即位。那么此人应在谁身上呢?”
“我若退位,例由太子继之。难道说太子已然急不可耐要来逼宫吗?”
“陛下圣明。严善思此密奏的险恶之处,就在于他暗指太子!举目天下,唯有太子能继陛下之位,太子此前又有夜战禁宫诛灭韦氏的经历。微臣以为,有谗人鼓动严善思上此密奏,意欲陛下易置东宫。”
李旦明白,严善思虽由姚崇推荐,姚崇断不会鼓动易置东宫。想起前时事关太子的流言,那么指使者似为妹妹的那一帮人。若如此推断,严善思现在莫非也被妹妹拉拢过去了吗?李旦想到这里,感到思路如麻,实在不愿深想。
李旦叹道:“张卿,你当了解我的性情。这皇帝的位置,实在麻烦得很,大违我的本意。我曾经想过,三郎虽年轻,然他英武有才,做皇帝肯定比我强。干脆我退位,让三郎即位最好。”
张说急忙止之曰:“陛下不可。陛下若如此办,就中了奸人的诡计。太子如今尚需陛下的庇护,陛下若过早地将其推向前台,对太子更为不利。”
“此话怎么说?”
“陛下,臣说一件事儿,由此可见太子战战兢兢之情。太子入东宫之后,陛下曾册杨氏为其良媛,数月之后,杨氏有孕,太子闻之大惊失色。”
“杨氏得孕,我又有皇孙,这很好呀。三郎为何大惊失色呢?”
“太子密语于臣,说外人若知杨氏怀孕,定会有人说太子不思正事,专爱男女之私,甚至会到皇上面前添言。太子求臣寻来打胎之药带入东宫,他欲亲手煮之助杨氏打胎。”
“糊涂,好好的事,怎能如此办?你果然从太子之命,帮助他将我那胎中皇孙打掉了吗?你若如此做,就是有罪。”
“微臣不敢。微臣力劝太子,让他不可违了人伦大道,如此太子方止。”
“哦,这样很好。三郎真是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嗯,待我日后见他,定好好申斥他一番。”李旦此时动了柔情,对自己的后代深为珍惜。
“臣定向太子转述陛下之言,让他主动向陛下谢罪。陛下,为人者谁不惜其子女?太子如此做,其实十分无奈,陛下能体会其心情吗?”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说得不错,三郎自保尚且不足,他哪儿有心思再想其他狂妄之事?这个严善思实在可恶,看来确实受人指使。也罢,我当想法给予三郎朝中威信,让他不要再战战兢兢才好。张卿,你要帮我出些主意,如何能够加强太子威信呢?”
张说认真地思索,他想起了李旦被动地处置政务的烦乱劲儿,又想起李隆基那英武的面庞,心里就有了计较,遂小心翼翼说道:“陛下,臣想起了一个主意,既免了陛下的过度操劳,又可历练太子,增强太子的威信。此前许多皇帝,为了在其位时历练太子,常令太子监国。”
所谓太子监国,即是皇帝犹总大政,由皇太子出面总理庶务。以往皇帝每离开京城之时,常常令太子监国。
李旦闻言眼光一亮,自己早对处置政务烦透了,雅不愿为平衡各方势力或洞察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劳力劳心。若令太子监国,则将三郎推上了台面之上,由其面对繁乱庶务,自己可以选择性地在一些大事上表态,自己由此可以轻松许多。他大喜道:“太子监国?这个主意很好。我再与其他大臣商议一下,然后定之。”李旦知道,此事决计绕不过太平公主,自己也要征询她的意见。
姚崇和宋璟将过程听了一遍,他们对视了一眼,心想张说的这件事儿办得十分漂亮。
张说说道:“圣上说过还要征询其他大臣的意见,估计数日之内,他肯定要问到二位兄长这里。我想,你们自会赞成我的提议。”
姚崇摇头说道:“你的提议,实为损人利己。我们若附和此议,岂非要惹人忌恨吗?”
宋璟和张说知道姚崇说的是反话,于是有了久违的笑声。
这是李旦真正当了皇帝的第一个春节,李旦下旨另加假日两天,并赐酺三日。赐酺首日,李旦率领几个儿子走上街头观酺,就见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意,受酺之余,悠闲地观看各种戏班子搭台所演之戏,李旦感受到了与民同乐的滋味,心中不由得大喜。
是时,朝廷内部虽迭遭变乱,吏治松弛,然贞观之初确定下来的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并未废弛,依旧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在此两法的作用下,百姓安居乐业,依例向国家上缴庸调之后,家中尚有余粮不少。所以自永徽以来,耕田在逐步增加,人口在逐步增殖。这些年又无大灾大难,堪称风调雨顺,庶民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顺心的。
中国自古形成了以自耕农为主的农耕社会,百姓若有田种,再稍有余粮,则相当满足,社会也就相当恒定。
此后数日,即为朝廷的法定假日。除了元日那天,李旦需在太极殿接受百官及外番君长的朝贺之外,其余日子就可以举行家宴及呼朋唤友聚饮。这段日子,李旦可以不用再为政事烦恼,一心一意地过平静祥和的日子。
假期过后,李旦无比留恋这段日子。想起张说的提议,他觉得让太子监国,自己就可从庶务中超脱出来,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他征询重臣意见,可想而知,宰臣中顿时界限分明,分成两派意见,郭元振、刘幽求、姚崇和宋璟当然支持张说之言;而萧至忠、崔湜和窦怀贞则认为,皇帝精力充沛,且即位不到一年时间,所以不宜变动。
李旦知道,妹妹得了这个讯儿很快会找上门来。他此次似乎铁定了心,镇静以对,决心说服妹妹接受这个事实。
太平公主很快入宫,她质问李旦道:“四哥,你难道就认可了这个馊主意不成?唉,你不识人心险恶,如此就中了别人的圈套。”
李旦大惑不解,问道:“妹子言重了。太子为储君,需要历练,历朝君主多行此事。你说得令人毛骨悚然,怎么又成了圈套了?”
“我问你,那张说是谁?他为东宫侍读,当然要替三郎说话了。”
“妹子错了,张说跟随我许多年,此人又道德高尚,他的提议甚有道理。”
“道德高尚?那张说暗里与姚崇、宋璟来往甚密,他们其实已为朋党。这些人明里道貌岸然,内里多阴谋诡计,你不可不防啊。”
李旦怫然不悦,说道:“他们皆为我的旧属,若为朋党,我岂非就成了头儿?”
“他们替太子说话,当然是与太子做成了一路。”
李旦想起李隆基欲打掉胎儿的事儿,心中顿时火起,然他在妹子面前实在发不起火来,遂说道:“妹子呀,你不要疑神疑鬼。三郎成为太子之后,没有得意忘形,日常好学不倦,处事谨小慎微,你不可对他有偏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