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颔首道:“嗯,你这样说,还算有些道理。”他又扭头唤道,“高将军,传旨车驾向骊山离宫进发。大家今日又是汗又是土,应该好好沐浴一回。”
高力士领旨后急忙过去安排。
李隆基又微笑着对姚崇说道:“你很好!想不到你六十有余,身子还如此康健,身体如此,脑子也不会差了。这样吧,朕许久未见你,有好多话儿要说。待会儿车驾启程后,你就随后行走,不要离朕远了。”
姚崇躬身相送,嘴里也似乎答应了一声。
渭川至骊山脚下的离宫仅有六里,车驾启程后,百官及护卫人员皆乘马而行,一个时辰内应该能到达。
李隆基此次斥退郭元振,又到渭川面见姚崇,看似偶然之举,其实是有意为之。
自己真正成为皇帝之后,李隆基最大的想法就是立刻拨乱反正,树贞观之风。然近三个月的时间已然过去,张说这帮功臣如温吞水一般不急不躁,四平八稳的,这令李隆基想起姚崇的好处来,因有起用之意。张说窥破了李隆基的心事,其先是用言语煽起功臣们进身为相的心思,继而又向王琚陈说利害,于是王琚就有了向李隆基建言的一幕。李隆基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明白张说为幕后主使,由此感到这帮功臣唯重既得利益不思再建新功的现状,且这帮功臣围在身边,其他人不能打开这个圈子,有能力打破这个圈子的人唯有皇帝一人。
李隆基起初是想寻张说一个错处将之拿下来,然郭元振却早早地撞了过来,张说由此逃过一劫。不过拿下郭元振效果更好,此人名望之隆声名之赫,无人能望其项背,且他在军中经营多年,又是太上皇的嫡系亲信,被拿下后就可少了许多隐患。
郭元振尚且如此,其他功臣定然大为震骇,李隆基已然达到了立威的效果。
至于面见姚崇,缘于李隆基的一个疑惑:姚崇毕竟六十多岁了,若委以重任,他的身体精力能行吗?今日的一番驰骋表明:姚崇能行!
李隆基坐在车内,随车轮的转动轻轻摇晃着身体,想到此处,其嘴角间不禁抿起了笑纹。那一时刻,他不禁扭头撩起车幔,意欲看视姚崇一眼。然其瞧了片刻,没有看到姚崇的身影,遂喝道:“停车。”
车停之后,李隆基跳下车来。高力士不明所以,急忙前来问询。李隆基挥手指道:“姚崇呢?朕让他随后行走,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高力士走到队伍末节,方才寻到姚崇。朝廷有制,皇帝车驾之后由宰臣相随,再往后为朝中百官,至于各地刺史属于地方官,当然排在末节。
姚崇被高力士带着面见李隆基,姚崇欲行礼,被李隆基喝住,就听他厉声质问:“姚崇,朕让你随后而行,为何抗旨不遵?”
姚崇答道:“陛下,臣为同州刺史,当遵朝廷制度不敢僭行。”
“哼,你遵朝廷制度,朕的话又当何处?”
“陛下,臣以为国家法度,不可轻言废止。臣读过陛下近期诏令,多次说过要遵贞观故事而行。太宗皇帝得魏征之谏,不敢动辄违了朝廷法度,如此才有了贞观之治。”
“嗬,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
“臣以刺史之身,不敢妄居宰臣之前。”
李隆基凝视姚崇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姚卿呀,原来你嫌自己的官职太小。也罢,朕今日就遂你愿。高将军,唤张说过来。”
张说过来后,李隆基当即吩咐道:“张卿,你就在这里拟诏,授姚崇为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
张说躬身答应,心中却一片冰凉,心想自己不愿意的事儿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然而姚崇却来到李隆基面前躬身一揖道:“陛下大恩,姚崇心领。然姚崇年老才陋,万不敢奉此职!”
李隆基一愣,愠道:“朕授你此职,没有违背朝廷法度吧?你若不奉诏,即为抗旨!”
姚崇拱手道:“臣不敢抗旨。然臣此前已二度为相,行事皆半途而废。臣想做些事儿,事先须得了陛下言语允可,方敢奉诏。”
李隆基转颜一笑,说道:“哦,你想与朕讨些条件吗?好吧,我们就不要在途中说了,待沐浴之后,你可与朕共同进膳,你再细说。然这道诏书必须立刻就发,此事不用商议。张卿,你速去办吧。”
李隆基登上车驾,回眸笑道:“姚卿,你这次就跟在朕身后行走,应该不违背朝廷法度了吧?”
姚崇于是跟在车驾之后行走,与原来三位宰臣张说、刘幽求和魏知古行在一排。姚崇与其他三人目视,互相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就资格而言,姚崇此次三度为相,其气度无意有意间显得非常从容。昨日的郭元振还在宰辅之列,不料一日之间就换为姚崇,可见世事难料,似无预兆。
自从李隆基诛灭太平公主之党羽后,姚崇虽身在千里之外的申州,仍异常关注朝廷的一举一动。待到他看到张说等人为相后,没有体会皇帝的心意而有所动作,心中的滋味杂陈。此后又得到改授自己为同州刺史的授书,姚崇知道,许是自己的机会来了,因为此举表明,处于纷繁万端事务中的皇帝想起自己,绝不会仅仅改授一下这么简单。从那个时候开始,姚崇处置同州事务更趋简单,更多的时候独处静室默默思索。
姚崇想到这里,再回忆今日皇帝的言行,嘴角间不禁浮起微笑:皇帝今年不过二十九岁,其心计竟然老辣若斯!昨日讲武将郭元振废为流人,今日来狩猎是假,其内里意在自己,起意绝不会在近日。看来人称皇帝为“阿瞒”,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李隆基泡于温汤之中,惬意地将自己的四肢伸展,任池水荡漾轻刷躯身。他今日办完姚崇的事儿,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到了此时,李隆基的色心随着池水荡漾辄起,方悟此次讲武未带妃嫔,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此时有心在离宫中选出一位宫女来消火,又忆起姚崇马上就要来了,遂将色心按捺下去。
一番沐浴之后,李隆基感到通体舒泰。凡驰骋劳顿后再入池水,即可消解疲乏,精神再生。李隆基起身出浴,两名宫女急忙上来揩净水滴,并替其穿衣。李隆基此时闭目猜想姚崇的犹豫:我让你当宰相,自是让你大权独揽,你又何必在这里推三阻四呢?
从温汤室沿内廊向北行约五百步,再向左拐,即为皇帝起居议事的正殿。此处离宫较之太极宫小了不少,然一应设施颇为齐全。李隆基步入正殿的时候,就见姚崇已候在那里。姚崇起身行礼,李隆基关切地问起姚崇是否沐浴过,姚崇答道已然沐浴过。原来这里除了皇帝沐浴的专汤之外,另建有供大臣们沐浴的大汤池。
李隆基施施然坐下,令姚崇与自己相对而坐,然后说道:“姚卿,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此次任你为相,非朕一时兴起,实因朕熟思良久,认可你为不世干才方有此授。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不想帮朕吗?”
姚崇起立后再复跪下,奏道:“陛下待臣如此厚恩,臣万分感谢。然殷鉴不远,太上皇主政之时,臣与宋璟颇想有作为,不料中途夭折。臣今日想了几件要紧事儿,若陛下答应,臣方敢就职;若陛下不答应,臣只有违旨了,哪怕降为流人也心无所憾。”
李隆基诧异道:“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朕万事准奏。姚卿,你心思机敏,当能明白朕的心意。我们其实并无私交,当时你与宋璟之所以暗里助朕,正是缘于我们皆有正本清源、将国家领上正路的心思。你起来说话,朕定会答应。”
姚崇道:“今日就请臣跪奏,若陛下答应,臣定当起身履任。”
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也罢,你赶快说吧。千万不可长篇大论,如此跪麻了你的膝盖,那也怨不了别人。”
姚崇抬头道:“臣有十事相献。这第一件,垂拱年间,则天皇后开始以峻法严刑御下,此非仁政也。愿陛下今后施政先存仁恕之道,可以吗?”
李隆基当即答道:“朕施政诏书中说过要效贞观故事,太宗皇帝贞观之初施政就是去严刑峻法,以教化天下为主旨。姚卿,今日所谓拨乱反正,就是要以忠恕治下,朕答应你。”
“第二件,自垂拱年间之后,朝廷在西北用兵屡有败绩。有句话叫做‘内强则外强’,臣请求陛下三十年之内不追求开疆拓土,可以吗?”
李隆基颔首道:“可以。贞观之初不求边功,以清静为要,让国家与百姓休养生息。”
“第三件,过去近亲宠臣触犯了国家的法度,常常因为皇帝的开恩而免于处分。臣请陛下今后自亲近之人始严守国家法度,可以吗?”
李隆基断然道:“可以。国家法度在朕之上,朕不敢擅专违反。”
“第四件,则天皇后临朝之时,常常用阉人传达诏命,阉人由此成为朝廷的喉舌,臣请求陛下不许阉人干预政事,可以吗?”
是时高力士正站在一侧,姚崇口称“阉人”而不呼“宦官”,显示其极度厌恶宦官。李隆基抬眼向高力士扫了一眼,沉吟道:“好吧,今后宦官只许内廷侍候,不许干预政事。”
宦官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干预政事由来已久,让宦官完全不参与政事,其实很难。以李隆基之英明,刚刚授高力士为右监门将军,是为正三品职,由此打破了唐太宗定下的内侍省不置三品以上官员的定制。后来宫廷宦官渐多,且三品以上将军除授日增,肇始于此。
“第五件,顷年以来皇亲国戚向皇帝贡送财物以取媚,公卿及地方官也依此效法。陛下,这些贡献多是他们额外搜刮而来,由此加重百姓的负担。臣请陛下今后除国家规定的租、庸、调之外,杜绝其他收取,可以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