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日用依言说道:“昔汉高祖克定天下,将所有大功之人分封为侯王,然韩信、英布与彭越等昔日名将野心膨胀,终致被戮。”
崔日用此话一出,吓得麻嗣宗等一干人神情慌张。
李隆基端起酒盏,微笑道:“刚才崔卿所言,说的是西汉的事儿,后面还有东汉的事儿可以借鉴。当初跟随光武帝开国的南阳二十八将,功成之后,有厚禄重赏,皆退居林泉,含饴弄孙,他们如此优闲自保,也成就了光武帝的美名。来,我们共饮这第三盏酒,但愿我们君臣传之后世如东汉故事那样。”
李隆基的这番话看来是今晚赐宴的主旨,座下人听后如张说等人非常明白皇帝的劝诫,而李仙凫等粗人则不甚了了。其实他们内心中有个共同的想法:提着脑袋帮皇帝夺得了天下,正是享受权力的时候,岂能主动去当闲人?
刘幽求是一个有野心之人,他此时理解李隆基告诫的是这帮军中粗人,并不牵涉自己。因为汉光武帝夺得天下之后,将大功武将搁置一边,专一访求文士来治理天下。遥想自己此前处心积虑帮皇帝定计诛灭韦氏,此后为了与太平公主争斗被废为流人,其间受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力,若从此为闲职,刘幽求万万不能接受。
李隆基此时又想起郭元振的事儿,叹道:“其实功臣得罪,皇帝的心中就好受吗?朕那日贬斥郭元振,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当时之势若非将他拿下,天下人定会耻笑朕,又如何依贞观故事治国呢?大事面前,个人受一点委屈不算什么,今后朕若有得罪诸位的地方,若为国家之体而行事,望诸位能够理解。朕那日晚间因贬斥郭元振,竟然连觉都没有睡好,其实唐绍也不致身死。王毛仲,你那日的手也太快了一些,若当时不杀,事后从轻处置也是可以的。”
众人闻听李隆基吐露心声,暗思这个皇帝内心不乏柔情,心中就大为妥帖。
此后众人逐个向李隆基敬酒,李隆基不胜酒力,待诸人敬酒时仅浅抿一口。此时夜已阑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殿内,让人想起此时已为初冬的时节。李隆基此后不再多说话,众人也不敢轻启话题,场面不免有些压抑。好在李隆基脸色始终和缓,宴席终究尽欢而散。
张说平时眼界甚高,能瞧上眼的功臣唯崔日用一人。他退出殿后有意和崔日用行在一起,轻声问道:“崔尚书,圣上今日赐宴,到底意欲何为呢?”
崔日用心思深沉,又知张说心思活泛,遂含混说道:“圣上想念功臣,因有此聚会,似无特殊之处。”
“圣上让你说汉朝功臣故事,莫非没有深意吗?”
“是啊,我起初会错了圣上的心意,原来圣上想用东汉的故事劝我们功臣以优闲自保,这亦非坏事。”
张说见崔日用故意装糊涂,知道此话题难以深入下去,遂转换心意,呵呵笑道:“优闲自保?我们皆在重位,如何优闲?像崔尚书主持吏部,因‘斜封官’的事儿稍为缓了一些,惹得圣上大为不满,这悠闲一节确实颇费思量呢。”
崔日用琢磨张说的话中有刺儿,有心想再对上一句,张张嘴又将话儿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干笑回答张说。
张说在第二日的朝会上,非常深刻地领会了李隆基“优闲自保”的含义。
李隆基这日神色如常,一一处置了群臣所奏事体,其不拖泥带水,没费多少时辰便将诸事办妥。眼见群臣奏事完毕,李隆基却未有散朝的意思,他将张说唤出朝班,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闻听此言,顿时如雷轰顶,惊愕中惶然答道:“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朕问你,你平日里按君子的言行规范自己了吗?”
“陛下,臣按圣贤所教规范自己。”
“嗯,孔夫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明白此话的含义吗?”
“臣明白。”张说见皇帝引经据典,知道他肯定恼怒自己,那么自己最好少说话,以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国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身为中书令,位居中枢,本该宵衣旰食,多为国家尽心尽力。然你不务正业,白日黑夜里忙于串门子,说闲话,此为君子之行吗?”
张说到了此时,明白皇帝今日想来找茬,不敢抗争,答道:“微臣无能,未将事儿做好,请陛下多加训诫,臣定接受教训加倍努力。”张说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晃出一种想法:我昔为帝师,若非君子之行,难道教皇帝小人之道吗?
李隆基也不想当众指责张说到王琚府鼓吹和到“五王宅”走动的事儿,厉声说道:“你为中书令,至今殊无建树,朕看就不用做了。相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你这就退下去,今日就去赴任吧。”
张说见皇帝罢了自己中书令之职,顿时有了万念俱空的感觉,不过此人心思机敏,知道在此当儿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结果更坏,遂当即跪倒叩伏,口称:“臣谢陛下隆恩。”
群臣鸦雀无声,目视张说退出殿外。张说此时目光一片茫然,余光中似乎看到姚崇的身影,其多日的忧心顿时释然:是了,当时皇帝授任姚崇为同州刺史时,已有预兆,今日果然有此结果,那也不用怨天尤人了。
李隆基待张说退出门外,又说道:“朕昨日赐宴功臣,席间曾提过东汉功臣优闲自保的故事。张说身为功臣,位居中枢,本该端庄谨慎,勤于政事才是,然他热衷于串门子、说闲话,若长此以往,其难以自保不说,也陷朕于不义境地。今日将他贬为相州刺史,其实还是顾全了君臣之义。”
群臣遇此大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选择静默。
李隆基唤出高力士,说道:“这里还有两道诏书,你为众卿宣读一下。”
高力士接过诏书,先读第一道诏书,高力士嗓门甚洪,句读甚准,实为宫内宣诏第一人。此道诏书为授封之书,抛却那些皇帝赞扬的丽词绮句,其主要内容为以下几点:
罢刘幽求尚书左仆射之职,授为太子太保,封徐国公;
罢魏知古门下省侍中之职,授为特进,封梁国公;
罢崔日用吏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少保;
罢王琚中书侍郎之职,授为御史大夫,封为赵国公,即日赴北方巡边;
罢钟绍京户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詹事;
左金吾大将军、凉国公麻嗣宗赐姓李,改名为延昌,即日起赴秦州等地屯兵;
右金吾大将军、越国公王崇晔赐姓李,改名为延寿,即日起赴河东屯兵。
高力士读完此章,李隆基令他缓读第二道,唤出刘幽求和魏知古道:“刘卿、魏卿,你们能识朕之苦心吗?”
姚崇观此情景,心中叹道皇帝毕竟还是有些稚嫩啊!刘幽求与魏知古此前官至宰辅,又为功臣之身,一下子失去相位,其心情定然难受。然皇帝还当众叫出此二人表态,让二人说些违心之话夸赞皇帝圣明也就罢了,现在还让人家衷心体会这一番苦心。皇帝如此自以为是,无疑自说自话罢了。
刘幽求此时果然一腔悲愤,他原以为昨儿晚间皇帝说的一番话意指有功将领,不料今日雷霆一击剑指的是这些有功谋臣。一瞬间,其心间晃出“鸟尽弓藏”的字样。想当初皇帝困顿无援的时候,正是这一帮人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划谋支策,不避矢石在最前沿奔忙,从而使一个非嫡出的郡王成为今日的皇帝。然座上之人才当了数日皇帝就要卸磨杀驴,何其速也!刘幽求闻听皇帝召唤,脚步似云游般晃出朝班,脸上的悲愤之色虽竭力隐藏,终究按捺不下去,现出僵硬呆板之态。
李隆基见二人只是躬立不吭声,又追问一句:“刘卿,你以为呢?”
刘幽求快速恢复常态,拱手言道:“陛下昨儿晚间的旨意,微臣夜来思忖良久,终觉醍醐灌顶。陛下,臣等今日富贵皆拜陛下所赐,如此优裕一生,实为天大的福分,人生多变,一生富贵恒定,夫复何求?”
李隆基微笑道:“刘卿是思,甚合朕意,你们千万不可如张说那样有非分之想,那样朕就觉得难办了。魏卿,你以为呢?”
魏知古道:“臣之心思与刘太保一样,处此富贵之位,再有非分之想,非人臣之义。”
李隆基听到魏知古称呼刘幽求的新官职,心中大为妥帖,说道:“好呀,你们能这样想,足证你们心怀甚阔,我们君臣就可以长久地融洽相聚。也罢,你们退回吧。”
群臣中心思活泛之人大致猜中了李隆基的心意,皇帝这样做让功臣有职无权,可以优闲自保,不得擅权威胁皇权。李隆基的这番作为让多数大臣非常称心,因为功臣的人数不多,此前皇帝貌似与功臣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令外人有难触隔膜之感,如此一来,顿时拉近了皇帝与多数大臣的距离。
更有心思机敏的人想到,皇帝对待功臣还是有区别的。此次授任未涉及葛福顺、王毛仲等禁军将领,看来皇帝不许功臣在朝中擅权,然身旁护卫之职须由贴心之人掌控最为放心。
高力士此后再宣读的第二道诏书相对简单,其授任姚崇为中书令,并兼知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加上此前授任姚崇为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崇不仅成为宰辅第一人,更集大唐实际权位为一身。群臣凝望这位稍显干枯的小老头儿,从此真正肩负起大唐的万千重任,他能够承受得起吗?
令群臣始料不及的是此前默默无闻的卢怀慎被授为门下省侍中,并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是为现今大唐的第二位宰臣。
如此一个平凡的早朝,李隆基以雷霆之势贬张说、迁功臣,再授新宰臣,令群臣惊愕不已,不敢妄语。以宁王李宪为首的四兄弟,隐隐觉得张说被贬的主要理由为串门子,此前张说到“五王宅”走动不少,这是否为皇帝对兄弟们的一个间接警告呢?他们心里不免惴惴,也是无言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