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微笑了一下,伸手从案上抽出几道奏章,将之递给姚崇,说道:“这里有御史大夫赵彦昭数人的奏章,你瞧一瞧。”
姚崇接过一看,见奏章中弹劾的人正是自己。其内容大致一样,主要引用圣人的仁恕道理,将姚崇的大棒之策驳得一钱不值,劝诫皇帝不可任由这种流毒荼毒天下,应对姚崇进行惩罚。姚崇读罢笑了笑,说道:“人间万象,任何事都会有人说三道四,随它去吧。”
李隆基问道:“你认识赵彦昭吗?”
姚崇摇头道:“臣听说过此人,然并不相熟。”
“朕上次授你为同州刺史时,此人也上弹章,说你在申州时不理政务,整日里游赏淫乐,你们莫非有些宿怨吗?”
姚崇道:“陛下,赵彦昭身后定有人指使,妄图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言官在清明政治下,忧国忧民,心底无私,敢于犯颜直谏,对国家大有益处,然到了乱世之时,他们心底往往有私,就沦为利益攸关者手中的工具,就成了打手,当然,言官本人也可因此获益。”
“如此说来,定是有人不想你出山为相,因而指使。也罢,朕要治赵彦昭之罪。”
姚崇摇摇头,说道:“陛下不可。陛下那日答应臣导人诤谏,若将赵彦昭治罪,岂不是堵塞言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它去吧。只要今后政治清明,这些言官定会以魏征为楷模,不敢再有偏差。”
“好呀,你心宽如此,朕心甚慰。”
姚崇狡黠一笑,问道:“其实不欲臣出山者,莫非陛下不知吗?”
李隆基哈哈一笑,不做正面回答,转为其他:“朕这几日想过了,眼下的朝中重臣或有大功在身,或者私心颇重,不宜辅卿。按说宋璟颇为合适,然大理寺正在办的一件事儿为其亲戚,恐怕他要因此受累,连雍州刺史都干不成,朕准备改授其为广州都督。”
姚崇知道这件事儿,也就不再追问。皇帝既然说时下的重臣皆不宜为相,显然已将张说、刘幽求和魏知古排除在外,那么皇帝心仪何人呢?
李隆基继续说道:“朕近日瞧中了一个,此人现任门下省侍郎,名卢怀慎,你与他相熟吗?”
姚崇摇摇头,说道:“臣知道此人,然未有交往。听说此人清俭不营产业,所得禄赐,多散于故人亲戚,家中妻子贫寒如故。当初他到东都赴任,其奉身之具只一布囊而已。”
李隆基也摇摇头,说道:“朕看中卢怀慎,非是看重他清俭。当然,人若清俭则示此人心底无私,由此处置政务之时无欲无求,颇为公允。朕以为,卢怀慎为人谨慎,不争权夺利,唯思踏实办事而已。他若与卿相配,大政方针由你定之,细务由卢怀慎来办,你们倒是相得益彰。”
姚崇道:“大政方针自由陛下来定,臣等实为办事之人。”
李隆基道:“姚卿今后不许太谦!譬如选相之事,当然由朕定夺。至于其他事儿,当然由相者办理。自从有了国君与官吏,如宝塔一样层层治理,逐级的事儿非常分明,若皇帝事必躬亲,岂不累死了?姚卿放心,朕用人不疑,你今后可以放手干吧。”
姚崇默默不语,心想自己倒可以放手来干,然现在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来干?
李隆基似乎猜透了姚崇的心思,说道:“姚卿,朕总觉得赵彦昭与张说大有干系。朕知道,张说虽未明言,但其最怕朕拜你为相,当初他游说王琚来劝说朕,建言授你为河东总管,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这可能是朕猜疑罢了。”
姚崇还是笑了笑,他心中早如明镜似的,知道张说如今的心思。然张说毕竟曾为皇帝的老师,又为当今文宗领袖,官声不错,且有拥立之功,皇帝若无过硬的理由不好轻易将他拿下。姚崇心中暗暗想道:既然皇帝一时找不出罢黜的理由,那么自己要想法为皇帝找一个过硬的理由。
李成器现仍住在兴庆坊内,因李隆基近来追封生母窦氏为昭成顺圣皇后,遂与李成义一起避讳改名。李成器改名为李宪,李隆基徙封其为宁王,授为开府仪同三司;李成义改名为李沩,封为申王,授为金吾大将军。
开府仪同三司为散阶之官,为从一品,其位虽尊贵,然无什么实际事儿。贞观之时,如魏征等人被授此职,唐太宗仍让他们参与机务,位同宰相职。现今宰相职人员仅四人,李隆基还嫌人多,李宪深知自己的身份特殊,不敢过问朝政,除了按例上朝,其他时间多待在府中消磨时间。
李宪与李隆基一样,自幼受到父亲李旦的影响,深谙乐舞之道,其府中养有一批乐工和歌伎,至于器乐之精,也是可以傲视天下的。李宪近来又多了一种兴趣,即沉湎于诗词唱咏,自己也作诗不少。张说作为文宗领袖知道李宪有此喜好,闲余之时偶入府内与李宪共相切磋。
这日后半午,张说又入宁王府中。
张说说道:“下官观殿下近来所写之诗,格律日渐纯熟,且流丽婉畅之中,更有宏放浑厚之气象。尤其那首写长安古意之作,清词丽句,韵味深厚,不流于浮艳,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相媲美。”
李宪听后虽觉欣喜,然颇知自己诗才若何,绝对不能与张若虚相提并论,遂说道:“我得张丞相之助,能将一首律诗大致写出,已算不易了。然诗之用词、用律乃至用典,我远未到纯熟的地步,万万不敢与张若虚等人相比。张丞相,近来外面又有什么佳作呀?”
“好诗甚多。下官那日向圣上建言,若君臣联诗,定会推动诗坛更加繁荣,奈何圣上不听。”
李宪遇到谈论李隆基及时政的时候,向来缄口不言,现在也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张说见状,继续说道:“近来有两人写诗颂庐山之美,他们并不相识,诗兴相当有趣味。”张说说罢,伸手取出两张诗笺,递给李宪。
李宪接过诗笺,先看了张九龄所作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
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气。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另一首由孟浩然所写,名为《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李宪读罢后问道:“这个孟浩然还在荆州居住吧?他的那首《春晓》诗早已闻名天下,且往往成为孺子最早上口之诗。这位张九龄,我却不识。”
张说道:“下官也仅与张九龄会过一面,此人系韶州曲江人,擢进士后又以道侔伊吕科策高第,被授为左拾遗。”左拾遗为门下省属官,为从八品官员。
李宪道:“嗯,这两首诗不分伯仲,然我更心仪张九龄这首。张丞相,你说是吗?”
张说道:“殿下的眼光,那是不会差的。孟浩然此诗佇兴造思、洗削凡近、意境清远,多自然超妙之趣,然终为隐居闲适和羁旅愁思,不免狭隘;而张九龄的末句言‘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其词采富艳不说,更有实济时用之妙。”
李宪笑道:“好长时间未见张丞相衷心夸赞一人了,此人现为八品官员,看来将来不可限量啊。”李宪知道,张说日常见了权势人物以恭维为主,当日崔湜离衙后跨马吟诗一首,张说不齿崔湜的人品,当时就有“文与位固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的赞语,可见张说日常的恭维之词,那是当不得真的。
二人谈诗良久,李宪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张丞相,说点题外话吧。你为中书令,按说亦非题外话。当初我们兄弟五人联宅而居,京城之人称此处为‘五王宅’,如今三郎当了皇帝,此‘五王宅’就成为皇帝旧邸,我们兄弟在此居住就不相宜了。”
张说颔首道:“殿下所言甚是。按照以往成例,皇帝旧邸需修缮一新后成为皇帝别宫。”
“我们兄弟四人商议,准备联名上奏章,请求圣上为我等另辟新宅,搬出旧府。张丞相以为此举妥当吗?”
“当然妥当,且越快越好。”
张说说到这里,忽然转颜一笑,说道:“殿下今后不可再称下官为丞相,如今姚崇入阁,我等几位已是有名无实。其实殿下近日要搬出旧宅之议,还是与姚崇沟通一下最好。”
李宪没有接腔,遇到这等敏感话题时,他知道选择缄默方为上策。
后两日早朝之时,李宪四兄弟果然联名上了一道奏章,建言退出“五王宅”另辟新宅。李隆基阅罢奏章,唤出工部尚书源乾曜道:“朕准了宁王之奏请,工部可依‘五王宅’现有之格局稍加修缮即可,如今国家大乱之后,亟待休养生息,不宜耗费太多。”
源乾曜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五王宅’今后更名为‘兴庆宫’,待此宫修缮完毕,朕即搬出太极宫入此宫居住。虽不必大加修缮,必要的营造还是要有的。居中可修建两楼,南面名为‘勤政务本楼’,朕今后就在里面理政;西面的名为‘花萼相辉楼’。”
群臣闻听“花萼相辉楼”这个名字,一时不明白皇帝建此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