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暐起身叹道:“微臣确实想替陛下出力,奈何时运不济,每每把事儿办砸。唉,微臣心里,实在愧疚难当啊。”
李隆基笑道:“朕知你忠心,故让你干自己得心应手之事。人之才具,参差不齐,你最适合做一名富家翁,今后也就不要为难自己了。”
张暐躬身再谢,忽然又想起一事,遂禀道:“陛下,臣近来访查王师虔的行踪,也捎带着查其与李重茂的干系。如今看来,李重茂似未参与此事。然臣近些日子心想,让李重茂居于京城,容易被歹人利用,易生祸乱。”
“嗯,你的心思是让重茂迁出京城?”
“不错。让他迁出京城最好,或者快刀斩乱麻,让他彻底消失最好。陛下,一个逃跑的王师虔尚且弄出如此乱子,李重茂毕竟当过皇帝,还是太平公主将其扯下御座再让太上皇上位,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
李隆基默然不语。
张暐跃跃欲试道:“陛下只要点头认可,臣与王毛仲一起定将此事办妥。”
李隆基显然对张暐失去了信心,斥道:“朕刚才说了,你今后做一位富家翁足矣,不许再动任何心思!你走吧,如此的话儿不许再提!”
后数日,李隆基果然颁诏,改封李重茂为襄王,授为襄州刺史,令其出京赴襄阳居住。李重茂在赴任的途中,不慎翻车跌入深沟,竟然摔死。则李重茂到底是偶然而死,或者李隆基派人蓄谋害之,实在模棱两可,未有定论。
李重茂的尸体被运回京城,李隆基册封其为皇帝,以皇帝之礼葬之。李重茂是时二十岁,其生在帝王之家,有幸当了十八天的名义皇帝,很快被姑姑和叔父赶下了台,又因为有皇帝之名莫名其妙死掉,早早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后人悯之,呼之为“殇皇帝”。由此看来,权力场内个人若无真能耐,趁早退避三舍为佳,然李重茂当上皇帝又被赶下台,自己完全做不了主,此为李重茂最大的悲哀。
李隆基对各州的大熟奏报有些信不过,深恐刺史们文过饰非行欺上瞒下之举,遂令门下省和御史台派人出京暗访,门下省左拾遗张九龄被派往河北一带访查。
张九龄出京东行,自孟津渡口渡河进入河北地面,然后开始细致访查。
此地向北不远,即为著名的太行山(古时又称五行山),该山山势东陡西缓,成为河北平原与山西高原的分界线。自东望去,就见山脊之上的断层岩壁气势雄伟,此时虽为深秋天气,犹见山涧的松树葱茏苍翠。太行山自南向北,其山体形成五指峡、龙泉峡、王莽峡等大峡谷,峡谷中有绿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悬崖、千姿百态的山石、如练似银的瀑布、碧波荡漾的深潭,其实虚相间、明暗光色、奇险卓绝,可谓巧夺天工。众多小溪渐渐汇集于一起向东流淌,形成了滹沱河、漳河、沁河与济河等河流。
此后二十余日,张九龄沿东北方向一路访查,其所观所问,觉得诸州所报秋熟情况大致属实。这日行到相州地面,相州城已是咫尺可见,张九龄从包裹中拿出官服穿戴起来,然后入城直奔相州府。相州刺史张说与张九龄有师生之谊,张九龄当然执敬师之礼前往拜见。
张说被贬为相州刺史,其心智当然大受磨难,其面貌也显得有些消瘦。看到张九龄来访,当然大为欣喜,待他听罢张九龄的来意,心中有些担心,说道:“你为朝廷访查使,例当暗中访查以核实情。你如此登堂入室,岂不是违了朝廷之制?”
张九龄道:“学生入相州之后,已将诸事访查清楚,不敢欺瞒朝廷。如今诸事已毕,学生方敢从容来拜恩师。”
张说颔首道:“这还不错。相州今岁仅东南地面有蝗虫起伏,当时捕杀甚为及时,对收成未造成太大侵害。相州送往朝廷的奏报中,确实依实情而奏。”
张九龄关切地问道:“恩师身形消瘦,今后不可操劳过度。”
张说笑道:“有事忙乎亦有好处,至少不用胡思乱想,心情也会大为妥帖。九龄,京中的那些故人们都好吗?”
张九龄叙说了京中刚刚发生的王师虔事件,张说仔细听完,又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哦,王师虔如此不自量力,明显有自投罗网之嫌,他到底图些什么呢?确实令人费解。圣上最后饶他性命,令其到洛阳居住,也为匪夷所思的事儿。这件事儿来得奇怪,结果也是意料之外。九龄,依你我的心智,实在猜不出此事的来龙去脉,令人费解啊。”
张九龄颔首赞同。
张说继续说道:“至于张暐被罢大理卿,实属应该。此人不过一名土财主,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因缘凑巧有了邓国公的封号,大约是其祖上有荫德的缘故。”张说与张九龄皆为进士出身,这帮人自视清高,又自恃才具,向来对其他管道入官之人不屑一顾。
张说又沉吟道:“这个王毛仲可谓圣上身边的最信任之人了。九龄,圣上近来对高力士如何?”
左拾遗为从八品官员,其职级低微,张九龄实难了解这些宫中内幕,他只好老老实实说不知。
张说自顾自说道:“若王毛仲与高力士相比,高力士不过为圣上身边的近侍之人,难与手绾禁军大权的王毛仲相持。嗯,看来若干时期以内,王毛仲在圣上面前说话还是管用的。九龄,知道被贬出京者的近期讯息吗?”张说僻处相州,对朝中动态相对塞绝,故有此问。
张九龄答道:“学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刘幽求又被新授郴州刺史,其在赴任途中竟然气绝而死。”
“刘幽求死了?”张说惊问道。
“是啊。京中传言,刘幽求在任睦州刺史期间,心中悲愤难名,以致整日里郁郁独坐,终于酿成一病。此次改任郴州刺史,那里与岭南相邻,实为蛮荒之地,想是由此更加加重了病症,不料途中就气绝而死。”
张说摇摇头,想是自己与刘幽求的境遇相似,由此也勾起了自己的无限幽思。张九龄眼见老师心思沉重,也不敢再出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说忽然换颜一笑,说道:“九龄,你以为刘幽求死得值吗?”
“其心胸狭窄,未能渡过此次难关,实为可惜。”
“他岂止可惜,实为不值!现在都看清楚了,圣上之所以贬谪我们出京,实因圣上以为我们这帮功臣碍了他施政之路,即让我们腾出位置,并非想赶尽杀绝。我听说王琚被贬出京就很好哇,他忙着猎色饮酒,将日子过得花团锦簇。你刘幽求气绝而死,有何用处呢?”
张九龄笑道:“是啊,学生听说不只王琚大人会享乐,还有宁王李宪等藩王也是笙歌夜夜,日子过得悠闲无比。”
“对呀,人生不能一帆风顺,当权力远离自己的时候,不妨享受一番以为补偿,也算对得起自己。九龄,世事纷纭万端,并非一成不变,人只有好好善待自己,如此方有了应变的本钱。刘幽求自贱身体,即把本钱丢了,可惜呀可惜。”
张九龄躬身道:“学生唯盼恩师善待自己,永葆愉悦心情。”
张说哈哈大笑道:“我不会如刘幽求那样干白痴之事,九龄,看来小吏出身之人,心胸皆不开阔,如此就误了自身。你放心,我的心情愉悦得很呢,人困厄一时,岂能长期困守?”张说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可见并非作伪。
张九龄在相州住了一晚,张说号称是时文宗领袖,因僻处相州音讯隔绝,少不了与张九龄谈诗论文一番。
次日清晨,张九龄向张说辞行,意欲上路返京。张说拿出一只密封甚严的锦盒,将之递给张九龄,嘱咐道:“你返京之后,可入王毛仲之府将此盒交给王毛仲。”
“此盒中之物很紧要吗?”
“此物并不紧要,无非是相州的一些土仪。你告诉王毛仲,我无暇返京,眼见年关渐近,就以此物为礼了。”
张九龄闻听张说向王毛仲送礼,心中很不受用,脸上有些不豫之色,说道:“王毛仲无非一个奴官,恩师难道不顾身份赠礼于他吗?”王毛仲本为奴籍,长安士人虽碍于他为皇帝亲信不敢明言,心里却甚鄙夷之。
张说道:“所谓礼多人不怪,此物甚微,无非致以问候之意,又有什么要紧?!再说了,王毛仲为京城中剩下不多的故人,今后还要多加联络才好。”
张九龄虽心中有些不情愿,然碍于张说的恩师情面,只好将锦盒藏入行囊中。
其实张九龄不知,锦盒中所藏并非相州的土仪,而是数十颗马蹄金以及金簪、金钏等饰品。
许是因为蝗灾不起天下大熟的缘故,李隆基的心情舒缓很多。这日午后,他令人唤来赵丽妃同行,乘舆出玄武门进入禁苑,然后落舆步行,信步来到禁苑西首一所雅致的庭院之中。是时苑中大半树叶已然飘落,透过稀疏的枝叶间向南望去,可以看到那道褚红色的围墙,李隆基见此忽然忆起,昔日钟绍京的住所应该就在那个位置。遥想那日敲门不开,李隆基当时心情既有焦急兼有恼怒,更有恐惧之心,如今人移物在,李隆基心间不禁唏嘘万端。
一群人跪在庭院中迎候李隆基,为首之人为太常寺卿张廷珪。是时,大唐宫廷之乐主要分为雅乐和燕乐两种,雅乐主要由贞观时吕才编制,号称“十二和”,例在祭祀时演奏;至于燕乐,则是指清乐、西凉、龟兹、天竺等为名的九部乐,例在宫廷宴饮时演奏。李隆基通晓音律,虽在正规场合依然使用雅乐和燕乐,心中其实不喜这些乐曲的呆板固定,偏爱自行依词敷曲,然后歌舞配之,可谓生动出彩。按照规制,宫廷雅乐、燕乐及俗乐,皆归太常寺署理,此庭院即为太常寺为李隆基专设的一个演奏俗乐的场所。太常卿张廷珪身后跪迎之人,既有乐工,也有歌者舞者。
此时天气渐凉,居中的殿堂四角已燃起炭火,使室内温暖如春。李隆基入室后即脱去外面厚衣,然后短衣坐于座上,转问张廷珪道:“张卿,今日欲演何曲?”
张廷珪答道:“臣此前数度与丽妃商议过此事,觉得陛下昔日所敷《感庭秋》甚好,时下演奏最为相宜。丽妃愿意领舞,并示臣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入乐。”
李隆基微笑道:“丽妃腰肢已粗,还能舞得动吗?再说了,朕之旧曲主要是伤秋而作,此乐意岂能与《春江花月夜》之空明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