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自尊发乎天成,以宋璟之贤也不能免俗。其听了此断然之语,脸上顿时有几分挂不住,心中也颤而黯然,他停顿片刻方才恢复平静,脸上竭力挤出微笑道:“嗯,我不如姚公?何以为例呢?”
“姚公理政,能够时刻关注事态发展,若发现事情有变,当即有对策。其如此变通虽失于前瞻,犹不失于亡羊补牢,所以有‘救时’之称。反观宋令,遇事时有时失于前瞻,又不加变通,如此就失于呆滞。譬如眼前东、西二市同时罢市,姚公说什么也不让事儿发展到如此地步,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宋璟闻言大受震动,似自言自语道:“呆滞?哦,我确实有些呆滞了。”
齐瀚说话不给宋璟留情面,但其心中很钦仰宋璟的人品,遂微笑着宽慰道:“宋令其实不必太过灰心,圣上授您为相可谓恰当其时啊!圣上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宋令一身正气,理政之时以公心为要,这种风骨实为臣民应有的楷模,圣上定是欣喜万分。”
宋璟此时彻底恢复平静,笑道:“好呀,能得‘解事舍人’之赞,我此生无憾了。”
其实宋璟大可不必如此重视与姚崇的比较,他的丞相经历实与姚崇紧密连在一起。后世每每盛赞大唐贤相时,往往前称贞观时的房杜,后赞开元时的姚宋,可谓青史留名。
李隆基的长考终于有了结果,就是罢去宋璟的丞相位置。
宋璟既罢,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有些拿不准,每当此时,他都会想起老臣姚崇。于是,姚崇很快被传唤入宫,其被李隆基特准乘舆行走,如此就免了奔波之劳。
姚崇去岁初冬忽然得大病一场,其病痊愈之后,身子很虚弱,从此不入朝参拜,也不再入东宫教授太子。他今日虽乘舆行走至勤政楼前,仅行数步已然气喘吁吁。李隆基见状,急忙趋行数步上前搀住姚崇,将之扶入座中,然后歉疚地说道:“让姚卿奔波至此,是朕不恤你了。早知如此,朕该登府拜望才是。”
姚崇归于座上喘息片刻,调匀气息之后说道:“陛下准老臣乘舆在宫内行走,已使臣免了奔波之劳,臣唯有叩谢皇恩。陛下,臣虽身子弱一些,然脑子不糊涂,身子并无痛楚,还能入宫拜见陛下。”说罢后,挣扎着要起身向李隆基叩拜,李隆基见状,急忙上前按住他,并说道:“姚卿自今日始,今后见了朕不得叩拜,我们拱手为礼即可。”
姚崇只好拱手谢道:“老臣拜谢陛下隆恩。”
李隆基复归座上,如此正好与姚崇面对而坐。他看着宫女为姚崇奉上香茶,并让姚崇先喝上几口,然后方才说话:“姚卿,知道东、西二市罢市的事儿吗?”
“禀陛下,老臣今日听家人说过此事,然不知何因而起。”
李隆基于是将事儿过程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姚卿,你如何看此事儿?”
姚崇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这件事儿,是宋璟他们失于太急了。唉,恶钱积弊太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就的事儿?陛下,臣为相之时,也瞧出了恶钱之弊,然当时急事太多,就没有招惹这件事儿。”
“哦,你当时也知恶钱之弊?然你未向朕提起过呀。”
“恶钱之弊,在于恶钱制作太劣,且由此让铸钱之人获益。其对于国家而言,其实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宋璟说起恶钱,恨得咬牙切齿,你怎么如此淡定?”
“陛下,臣当时想呀,这恶钱虽粗劣,毕竟还是用铜锡之物铸成,实有钱币之功用。国家铸造官钱不足,以此钱弥补,不失为一种途径。当然,国家需加大官钱制造力度,使恶钱逐步退出流通,殊为正途。”
“以卿所言,恶钱与官钱并行于世,其实无碍的?”
“短期内应该无碍。陛下,百姓私采之矿及私家冶炼,例向朝廷课税,则国家并未流失收入。一些人通过私采和私冶,获益不少,然朝廷赋税通过括户等手段逐年增加,这些人手中之钱多一些,并非坏事。”
“嗯,若使姚卿继续为相,断不会出现今日之局面。姚卿,朕意已决,欲罢宋璟之相位。朕今日唤你来,就想征询你对继任者的意见。”
姚崇闻言微微一震,很快恢复了平静,微笑道:“嗯,臣算着宋璟的日子,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陛下属意何人为继任者?”
李隆基对姚崇的上半句话觉得很新奇,然未作理会,答道:“张嘉贞算一个,还有吏部尚书源乾曜亦为人选。”
姚崇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微笑道:“若论继任者,臣以为陛下还忘了一人。”
“卿试言之。”
“张说。臣以为为宰相者,既要善于办事,还要有大的胸怀。张嘉贞与源乾曜皆为忠谨办事者,然他们在胸怀一节上就逊色于张说。”
李隆基知道姚崇与张说多年以来互有芥蒂,然此关键时刻,姚崇还举荐张说,实乃“外举不避仇”是也。他心中感动,赞道:“好呀,姚卿此举,最足于彰显卿之胸怀。朕此前也曾想过张说,然觉得此人过于世故,考虑事儿末节过多,就舍弃了。”
“张说的毛病确实不少。然此人眼光识见,那是不差的。且他这些年来多在外任上磨砺,定会改一些性子。”
“嗯,朕会好好想一下。姚卿,你刚才的那句话,朕实不解,怎么宋璟又到了时候呢?”
姚崇微微一笑,说道:“此话若说出,实为臣之大忌,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请说吧。”
“也罢,臣自知时日无多,所谓‘鸟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隆基打断其话,斥道:“你好好说话,为何说出如此不祥之言?你身子骨有些虚弱,将息一段时日终归会好起来,朕会时常向你咨以军国大事,此等不祥之言不许再说。”
姚崇微微摇摇头,心中暗想,我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为明白呀。
姚崇看到李隆基不高兴,且发乎真情,心中就有了不少慰藉。他展颜一笑,目露狡黠,轻声说道:“臣斗胆询问陛下,若无此次恶钱事件,宋璟是否也一样会被罢相?”
李隆基先是一怔,继而温言道:“姚卿老而弥辣,朕问你,你是如何瞧出朕之心思的?”
“陛下开元年间以来,厘改前朝宰相多人制度,仅设一主一辅两名宰相,臣将此制以六字概括:专任而不久任!”
“专任而不久任?愿闻其详。”
“陛下此行,首要者择相甚严,陛下针对时势再考课个人脾性以有的放矢。譬如陛下任臣为相,那是瞧中了臣有济时之用;任宋璟为相,那是瞧中了宋璟有教化楷模之作用。”
“嗯,其次呢?”
“人之禀性有长有短,待长处用尽,短处则彰显,此期间约以三年为限。陛下用臣及宋璟,无非三年左右,此即为不久任是也。”
李隆基被姚崇窥破心思,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哈哈大笑,起身离案走到姚崇身边,执其手曰:“知我者,姚卿也。你说得不错,朕如此而行,确实有此考虑。所谓用人不疑,你身处相位,大可快意行事,大刀阔斧,然人皆有懈怠之时,朕此时就要收回权力了。”
君臣二人相对而笑,个中滋味只有他们心中自明。
姚崇辞退之时,李隆基叮嘱道:“姚卿,你觑破了朕的心思,这番话儿却不用再对外人言语。”
“请陛下放心,这番话儿只会烂死在臣的肚中,将来仅会随臣而去。”
“瞧你,又说不祥之语了。”
第十八回 宰相新成三驾车 张说问兵朔方城
李隆基下诏罢宋璟的中书令之位,另授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张嘉贞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令、源乾曜为门下省侍中,张说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