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挥舞偶人,怒问王皇后道:“这是你办的好事!宫中有规制,不许后宫之人行厌胜之术,你为后宫之主,为何带头破禁?”
王皇后此时泪流满面,辩解道:“陛下,妾求子心切,故请偶人祈祷,却与厌胜之术无涉呀。”
“朕问你,此偶人如何流入宫中?”
“禀陛下,妾兄守一悯妾无子,故广求仙人,遂有此法。”
“哼,你们果然为兄妹嘛。朕问你,你们在偶人身后写的一行字,到底是何用意?!”
原来偶人背后除书有天地之字及李隆基之名以外,更写道:“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这句话就惹了大麻烦了。王皇后若佩此有子,就可成为则天皇后。李隆基碍于祖母之尊,明面上不敢直斥则天皇后之短,然内心深处,对祖母大肆屠戮李唐宗室,重用武氏,且天下之姓差一点就改成武家天下,其心中其实厌恶之极。现在王皇后又想成为则天皇后,偶人上又写有李隆基的名字,分明想诅咒李隆基大权旁落,由此王皇后可以大权独揽嘛。
如此就犯了大忌讳。
王皇后和王守一实为蠢人,其视王皇后为则天皇后,本意想专宠后宫,未必就有染指朝政的想法。王皇后果然迷茫答道:“妾只想生子,并无他想呀。”
李隆基不再理王皇后,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速将此贱人看管起来。嗯,还有王守一,你须连夜将其捉拿,其家人也要圈禁起来。”
李隆基如此决绝,王皇后当然明白大祸已然临头,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哭诉道:“妾不过犯了一点小事,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陛下,我们数十年夫妻恩情,莫非就毁于一旦吗?”
李隆基铁青着脸,木然起步向殿外走去。
王皇后又是惊叫一声,手指那名宫女,尖声喊道:“啊,我想起你了,此贱婢正是狐媚子身边之人。陛下啊,那狐媚子一直处心积虑,妄想废王立武,果然是她来构陷妾身啊!”
李隆基听到“废王立武”四个字,脚步停顿了一下。大约七十年前,祖父高宗皇帝下诏废王皇后,立武氏为皇后,引起朝中的一场轩然大波。李隆基此时恍然想到,果然重复往日的故事吗?
李隆基霎时又否定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惠儿非比则天皇后,最关键的是,自己亦非祖父高宗皇帝。
李隆基想到这里,回头冷冷说道:“你说别人构陷你?哼哼,这霹雳木,这所写字样,难道也是别人替你办的?”
王皇后张嘴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李隆基接着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朕再叫你一声皇后,你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那怨不了别人。”
王皇后稍为平静下来,说道:“陛下呀,我们夫妻患难之时,哪儿知道陛下能成为皇帝?妾成为皇后?那狐媚子未受宠之前,宫内祥和平静,为何她受宠之后,宫内就迭生事端呢?妾知道陛下终归要废除妾皇后之位,妾不足惜。唯望陛下善视后宫,万不可使阴谋之人窃据皇后之位,如此后宫将永无宁日,也会危及陛下啊。”
王皇后此语出乎真诚,李隆基当然听得出来。然李隆基早就对王皇后心生厌烦,如此天赐之机岂能轻易放过?他于是摇摇头,不再理王皇后,然后决然走了。
第二日朝会之上,李隆基令群臣传看所搜出的偶人。宋璟是日也上朝,看到偶人及字样也只有摇头叹气。若按宋璟往日的性子,他认为皇后及太子等废立之事,事关国家,非是皇帝家事,不可轻易废立。然王皇后欲为则天皇后,那是毫无办法的。
李隆基是日下诏,废除王皇后之位,诏曰:“皇后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有无将之心,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
王守一因邀约妖人,蛊惑皇后,被李隆基下诏赐死,其家人也被流放岭南。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圈禁宫中。王皇后遭此打击,心思黯淡之极,很快酿成一病,过了两个多月,即郁郁而死。
王皇后生前待后宫之人平和亲近,其身死之后,宫女们往往暗地里唏嘘怀念不已。就是李隆基本人,其与王皇后少年成婚,二人一同走过患难岁月,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有时睹物思人,对如此决绝处置王皇后颇有悔意。
悔意毕竟是一忽儿的事儿,李隆基白日里忙于理政,晚间就是武惠儿殷勤侍候,还有许多娇嫩颜色纷至沓来,令他目不暇接,也就把王皇后淡忘了。
第二十一回 集贤殿群英荟萃 勤政楼君臣聚谈
某日,李隆基与张说议过时政,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张卿,元行冲年老致仕,则丽正书院修书使空悬。朕想了数人皆不合适,看来只好由你兼知此职了。”
开元五年,秘书监马怀素鉴于秘书省图书流失、分类杂乱,遂向李隆基请求重新编订图书目录。是时天下连年大熟,国家已渐至正途,李隆基明白“盛世修书”的道理,遂答应其请,并将洛阳乾元殿之书全部迁至长安的丽正殿,授马怀素为修书使。由于修书量巨大,书未修成,马怀素即逝,由元行冲接任。至开元八年,《群书四录》修成,总计二百卷,收书四万八千一百六十九卷。
张说问道:“《群书四录》已成,陛下还想修何书?”
李隆基答道:“《群书四录》不过为目录罢了,其对搜辑群书还有点作用,然对时事裨益不多。”
“陛下的心意,莫非按经、史、子、集四部汇集成册,以成大书?”
“朕刚才说了,仅仅汇集前人著作,不过为砌墙工匠的手艺,殊无新意。”
张说不明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只好说道:“微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李隆基取过一张白麻纸,将之递给张说。张说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有六字:治、教、礼、政、刑、事。
张说此时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说道:“陛下的意思,以此六类总汇图书,以济时用?”
李隆基颔首道:“就是这样。然编撰时须以唐代为主,前代之事不过作为沿革罢了,不可原书搬进,须重起炉灶依序撰写。朕想过了,此书可名为《唐六典》。”
张说手执白麻纸,觉得上面所书六字非常沉重。他知道,编撰如此一部大书,既要耗费许多时日,又须大量有才之士倾力完成。
李隆基微笑道:“贞观一世,太宗皇帝修成许多史书与志书,注疏《五经》,修订《氏族志》,其修书之人也随之青史留名。张卿为文宗领袖,如此大书也只有你才能牵头修撰,然此书太大,耗力颇多,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张说躬身答道:“陛下有命,微臣谨从。”张说边答话边想道,看来陛下鉴于天下安澜,开始有闲心折腾一些青史留名之事,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变化。他想到这里,接着言道:“陛下刚才提到孔颖达注疏《五经》,这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儿来,国家大事,以礼为首要。《礼记》为前贤宝典,不可一字改动;然五礼仪注,经贞观、显庆年间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宜删改行用。”
李隆基闻言大喜,拍案叫绝道:“好呀,朕为何想不起来此事呢?嗯,此书就命名为《大唐开元礼》吧。”
张说心中不由得赞道:聪明的人儿一点即透,皇帝是也。
李隆基又微笑道:“然如此两部大书,极耗精力。卿现为中书令,国事纷繁,你能一心二用、勉力为之吗?”
张说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为修书使,只要能有人力,即可无虞。臣请陛下开恩,容臣遍访天下学士以专心修书,并请陛下赐予俸禄。”
“嗯,此为修书之根本。你看中何人,即可将之召入书院中,其俸禄可以逾于常制,朕会令户部单独给付。”
李隆基又稍微思索一下,说道:“丽正殿过于狭窄,可将书院迁入集贤殿来。此殿宽阔,既利于贮藏书及修书人行走,朕有闲暇时候也可就近察看。”
集贤殿为兴庆宫仅次于兴庆殿的一处大殿,李隆基将此殿用于修书,对修书人来说实为一件恩遇之事。
张说又躬身谢恩。
张说主持集贤殿书院之后,广聚文学之士,如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著名文士皆延揽其中,至于张九龄等张说喜爱之人,那是必须进入书院的。一时之间,集贤殿书院在京城名声鹊起,文学之士以进入其中为荣,几可与太宗皇帝设立天策府文学馆的盛状相似。太宗皇帝当时刚刚被封为天策上将,其文学馆招揽学士,天下文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由此可见其位望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