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乾曜又道:“陛下,僧人道岸确实入过张说之宅,共有三回,确实为办法事;张观与范尧臣结交妖人,妄自纳贿,张说估计不知。然臣以为,张说若行佛事可入寺院,不该忘了朝廷禁令将僧人邀入宅中;再看张观与范尧臣实为张说亲信之人,他们犯事,则张说有疏于规劝之失。”
“哦,张说态度如何?”
“张说坚决否认所控罪行,然对自己小节有亏,由此愧对陛下信任追悔莫及,数次痛哭流涕,请臣转呈陛下。”
李隆基听到张说如此态度,心中有了一些轻松。他本想张说这些年来威权日重,乍逢此事定会暴跳如雷,尤其会詈骂崔隐甫不已。不料张说态度却能如此诚恳,看来他尚未被权力冲昏头脑。
人在权力鼎盛之时乍逢祸事,往往依托手中权力的极大惯性而强硬应之,殊不知鼎盛的反面即为衰败,其不识变化而妄图以强硬闯过,实在适得其反。张说能大能小,实为聪明之人。
李隆基赞扬源乾曜道:“卿能如此公平评判,实属不易,朕心甚慰。对了,朕瞧这份王庆则的伏辩,似早于张说被拘多日,此又何情呢?”
“禀陛下,臣当时也有此疑问。崔隐甫说道,他们侦知了此妖人行踪,见他欲出城逃遁,遂派人拘之圈禁。”
“哦,看来崔隐甫他们处心积虑,显非一时之功了。”
李隆基说此话时看似平淡,其中也有质疑崔隐甫的成分。源乾曜平时与崔隐甫三人交往甚密,觉得此时有必要替他们辩驳几句,遂说道:“陛下,妖人行踪隐秘,崔隐甫他们事先若不用心,则妖人离开京城后再难寻觅,如此就难于彰显张观、范尧臣的罪行。”
李隆基认为源乾曜所言有理,遂说道:“张说为中书令,又是天下文宗领袖,此案务必慎重。你们还须细细复核一遍,有罪须彰之,无罪也不能屈打成招。朕于开元之初厉禁酷吏之风,不可使此风抬头。”
“臣等谨记陛下之旨,不敢胡作非为。”
源乾曜又说道:“陛下,吴兢撰《贞观政要》十余年,近日即可定稿,欲献于陛下。”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朕开元之初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然太宗皇帝之言行散于各史料之中,常人难以全知其貌。吴兢此书成后,即可刊行天下,使所有人知闻。吴兢可谓用心之人,你让他速速将书献出来。”
张说此前多次催促吴兢献书,然吴兢耻于张说人品,始终哼哼哈哈。如今张说刚刚入狱,吴兢即表示献书。若张说狱中有知,心中肯定又添痛楚。
源乾曜走后,李隆基在那里沉思良久,既而唤来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你去狱中瞧瞧张说吧。他毕竟曾为朕之侍读,你前去之时,可随身携带一些食物。”
高力士躬身答应。
张说已在狱中待了数日,其有生以来遇事无数,其间数有大起大落,以此回最为凶险。他本人身陷囹圄不说,其家中百口也被禁军围困不许出入。那些日子,张说身处斗室之中无法动弹,无助地随光线明暗打发日子,感到时辰无比漫长。
一个人身处囚室之中难受无比,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将事情的详细翻来覆去想上无数遍。张说将诸事想得明白无比,此时最悔的两件事儿,一是当初未听张九龄之劝;二是未料到崔隐甫等人竟然如此阴险。
张说入狱之后,如张九龄、贺知章等人接连上奏,力保张说没有谋逆之心,李隆基阅过之后将奏书丢在一边,再不答理。贺知章、张九龄等人还携带食物至牢门前,要求探望张说,奈何张说现为重犯,他们无缘得见,只好无功而返。
张说身在牢中,无能得知外面的情景。其一颗心儿千思万转,始终萦绕着一句话儿:崔隐甫他们此次果然能一击而中吗?
他们借张观与范尧臣交结术士之事,又以僧人道岸为证,妄图攀扯自己图谋不轨。
至于张观受贿之说,其实与自己是无碍的。
自己在封禅泰山一事上,正如张九龄所言,确实惹了众怒,遂使未得实惠之人想着法儿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如“泰山”之讥是为例证。崔隐甫等人正是利用众人的不满,猜测皇心有变,由此痛下狠招。
皇帝果然会借此事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张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现在正处在两可的境地。
皇帝向来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他若果然厌了自己,则会不讲理由痛下杀手。当初张嘉贞有何过错呀?皇帝为了让他赶快腾位,未行任何复核之事,即将他贬为刺史。
然皇帝还是颇念旧功的。想想姚崇、宋璟罢相之时,皇帝无非不想让他们继续任宰相,然礼遇有加,被罢后又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自己在开元之初被罢相之后,无怨无悔为刺史多年,此后迭立新功,终于积功再为中书令。这些年主持括户、厘改兵制、整顿朝务、倡议封禅且大典成功,又编著大书,使大唐国运蒸蒸日上,并使皇帝的文治武功彰扬天下。
自己功劳如此之大,皇帝应该顾念功劳宽大处置。何况自己对皇帝始终忠心为上,且与皇帝有师生之谊呢?
张说思索到最后,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这时忽听牢门外有声响起,继而牢门打开,刺眼的亮光顿时映迷了张说的眼帘,就见几条身影闪入门内,一名牢子大声喊道:“高将军到此,罪囚张说速速迎接。”
张说依言跪下,高力士急忙上前搀起,说道:“张公不必如此,唉,张公受苦了。”
高力士转身怒斥牢子:“张公的名讳,岂是你这等小人能提的吗?滚出去,跪在门外向张公谢罪。”
张说乍听到高力士入牢探望,深知高力士前来定是奉旨而行,心中就大叫一声:“救星来了。”
张说又复跪倒,说道:“高将军此来,实为圣上亲临。罪臣罪愆深重,唯有叩拜谢罪,感谢皇帝不杀之恩。”
高力士微觉奇怪,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儿,多是大呼冤枉,何曾如张说这样自认其罪,且认可自己的死罪呢?
第二十八回 高力士巧舌如簧 李林甫偃旗息鼓
张说下狱七日后被放还家中,李隆基免去其中书令之职,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虚衔,张说今后可以修书使的身份主持集贤殿书院。
对于张说而言,遇大难未一败涂地,实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那日高力士入狱看过张说,即返回宫中向李隆基禀报道:“陛下,张说见到所赐食物感激万分,其面向北方叩首不已。他未将那些食物享用,而是将其供在窗台上,以使他时刻感念圣恩。”
李隆基有些奇怪:“将之供在窗台上?张说入狱已有数日,莫非狱中的饮食甚好吗?朕本想让他享些口福,如此看来有些多余了。”
“陛下,狱中的饮食粗陋,能吃饱就不错了。张说之所以不食精食,臣以为他有些自罚的意味。”
“自罚?”
“臣入狱室之内,就见张说蓬头垢面坐在乱草之上,身边有一瓦器,其中盛有脱粟饭、盐渍咸菜,是为其饮食。臣见状即问牢子,张说现在仍为中书令,无非三司勘问而已,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
李隆基接口道:“你问得对。这帮小人,哪儿能如此势利呢?”
“张说此时止住臣,自言食此粗食为其本人主意,让臣不可错怪牢子。张说更说道,此次案发,不管他因如何,他本人对属下未能一视同仁,由此亲疏有别,终于酿出祸端,实在有负皇恩。他如今后悔莫及,唯有如此自罚,或能减去一些罪过。”
李隆基闻此言语闭目不言,张说的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渐渐冲淡了其心中近日来燃起的怒火。因为他始终明白,张说虽偏爱科举之人,对他们奖掖擢拔甚切,私下里也会得人好处,然张说始终对自己是忠心的。
想起自己昔为东宫太子时,面对姑姑太平公主的诸多发难,姚崇、宋璟和张说这帮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边,张说其时为太子侍读,为自己出过许多主意。随同自己起事的刘幽求、钟绍京等人虽为自己死党,然他们出身职级太低,少有这帮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谋略。他此时又想起与姑姑争斗的关键时刻,远在洛阳的张说为自己献来一把佩刀,以此喻示要果断出手。
张说在狱中揣测皇帝的心理,他认为李隆基还是念旧的,这一点很到位也很关键。张说之所以自罚身体,正是想以悲悯之态激发皇帝心中的这根柔丝,以图自救。张说仕宦多年,他在血雨腥风的过程中体会良深,就是人遇大难时能救自己者,最关键者还是自己!当然,这其中有事发前自己的言行,也有事发后的态度和应对。
李隆基心中的柔丝果然被触动,其缓缓睁眼问道:“高将军,张说此行非是假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