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此节,方顺圣意夺哀返京。陛下,臣才疏智浅,妄居此中枢之位,总怕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李隆基凝视二人,缓缓说道:“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张说逝后,你实为文场之帅,何谈才疏智浅?至于裴卿,其德高恤民,善识经济,这往关中运粮重任,非你莫属。你们二人相辅相成,只要不像前任者无端争执,定能将政事处置好。”
李隆基如此盛赞二人,他们闻言大为感动。其提到不许争执,可见李隆基对他们的极度希冀。
张九龄道:“臣今后每遇要事,皆事先与裴侍中商议,不敢独断专行。且裴侍中任刺史多年,熟谙吏事详细,臣多居京城,此项正为己短,正好向裴侍中求教。”
裴耀卿也急忙表白:“请陛下放心,张令为文场之帅,又久居中枢之地能识巨微,臣向来钦服有加。张令与臣虽皆为宰相职,然张令为主,臣为辅,臣不敢僭位越权,定谨守本位。”
李隆基见此二人谦逊有加,显非虚伪之言,心想自己总算选人妥当,他又转念一想,叮嘱道:“你们能如此谦让,朕心甚慰,然也不能一团和气,由此忘了朝廷的规制而争为好人。韩休与萧嵩争竞,动辄向朕诤谏,朕身受其累,然对天下大有益处,朕因之对他最为看重。你们今后为相,不能如前任那样在小节上动辄争吵,须有肚量;然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朕允许你们争吵,朕若有失,你们也可当面指出。”
李隆基如此说话也为衷心之言,张九龄二人听言心中又是大为感动。自古至今,能够衷心接受臣下的谏言且身体力行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二人皆为科举出身,多听圣贤之言,“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实为这帮文士的终极理想,一个开明的时代必有一个从谏如流的皇帝,除了此前的太宗皇帝之外,眼前的这位皇帝实为承载他们理想的极佳之人。因为他们不用以死来谏,只要忠心办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即可,他们认为恰当其时实为自己莫大的幸运。
张九龄道:“请陛下放心,遇大是大非面前,臣定依圣贤道理和国家法度来行事,虽在陛下面前,臣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还想陛下今后多多包容。”
李隆基笑道:“张说在世之时,曾数次说过你有魏征和宋璟之风,这很好嘛。然为相之人,须虚怀若谷,能容巨细之事,不可因小节冲动动辄肝火上升。韩休之所以罢相,正因此点,他为一某部尚书还能称职,而居中枢之地就要多一分镇静。”
此为皇帝的训诫,二人急忙起立躬身答应。
裴耀卿言道:“陛下的训诫,臣定牢记心中谨守本分。其实陛下不用担心,臣为办漕运之事,今后在京时少,出京时多,则朝中政务大多由张令费心了。陛下,臣就是想与张令争嘴,惜无机会。”
李隆基闻言不做声,裴耀卿说的是实话,其兼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要将关中动辄乏粮的问题彻底解决,他不知要办多少巨细事儿。如此一来,裴耀卿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待在京中,则其侍中之位有名无实,张九龄须独力撑持朝局。
李隆基想到这里,暗暗地摇摇头,天下巨细之事甚多,前朝宰相有数人之众,自己将之减为两人,若仅剩张九龄一人主持朝中大局,他岂不是要忙累太过?
君臣说话有了一段时辰,外面的夜色早已张起,忽然一阵疾风将一扇未关紧的窗子吹开,就见外面疾雪如疾雨一般冲入进来,一宫女急忙上前关紧窗子。李隆基此时方才想起今日实为赐宴,遂自嘲说道:“嗬嗬,今日佳雪更添节日气氛,朕有心请卿等二人来此围炉赏雪,兼而饮酒闲话,怎么说起朝政之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来吧,请二卿举盏,我们共饮。”
李林甫自从在洛阳牡丹园中偶遇武惠儿,二人从此修好沟通管道,自是由牛贵儿来回穿梭传话。
武惠儿能够面见李林甫绝非“偶遇”,显是处心积虑有意为之。武惠儿那次想继为皇后不成,后来得知主要因为张说等人的反对所致,其再往深究,最终弄明白了这帮文士出身之人内心所思渊源,也就不再指望这帮文士能给自己提供帮助。
武惠儿知道,他们之所以对自己如此警惕,还是拜自己那位强势的姨奶奶则天皇后所赐。
其实则天皇后主政之时,她为固自己皇位,就大力杀戮排斥皇亲贵戚等显族之人,并大加开科选士,使许多庶族微贱之人登上重位。李隆基为帝之后,如姚崇、宋璟、张说、魏知古、郭元振、张九龄等人为其出了大力,这帮人恰恰正是则天皇后擢拔而来。
他们虽由则天皇后擢拔而来,然秉持圣贤道理,对“女主天下”极端痛恨,认为此为祸乱天下的起源。李隆基当时势单力薄,他们义无反顾地站在李隆基一边,其内心实在不愿意再看到韦皇后和太平公主权倾天下。
如今武惠儿似乎又想重复则天皇后当初的故事,他们岂能容许?
武惠儿知道,既然号为天下文宗领袖的张说如此态度,那么天下文士定然亦步亦趋,所以她不再考虑从中筛选支持自己的人。
李林甫实为最佳人选。此人非文学之士,其以括户有功为皇帝赏识,然后随同崔隐甫、宇文融一举扳倒张说,可谓有胆有识。
最令武惠儿叹服的是,三人中以李林甫年纪最轻,其一击而中之后立刻选择全身而退,绝不与张说再行纠缠。后来崔隐甫归家侍母、宇文融被贬、张说致仕,可谓两败俱伤,而李林甫安然调至吏部后毫发未损。
武惠儿从此时看准了李林甫,她知道李林甫读书甚少,那些圣贤道理知之甚少,其思虑就不会因之受累。自己现在主动向李林甫示好,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琚,将来李林甫必有大用。
李林甫何等聪颖,其在牡丹园与武惠儿相会的时候,心中狂喜无比:自己今后若有皇帝的宠妃相助,强似源乾曜又何止数倍?
源乾曜罢相之后,曾向李林甫言明自己曾向皇帝推荐他。李林甫听言后表面上千恩万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知道,源乾曜在皇帝面前不过尔尔,他所荐之人当然要大打折扣。且论自己的资历和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火候实在不到,他还需耐心等待。
李林甫升任吏部尚书后,其心思日渐活络。他知道,武惠儿这些年在皇帝面前说过自己的不少好话儿,自己的分量一日日在加重。此次萧嵩和韩休罢相,他对自己的期望甚为殷然,不料皇帝却任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令他心里一度很失落。
待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之后,李林甫见之心中狂喜,觉得机会来了。这日正是牛贵儿约定入府的日子,牛贵儿果然如约而至。
二人常常见面不用寒暄,可以直接切入正题。
李林甫道:“你速速回去告诉惠妃,圣上不日间又要择相了?”
牛贵儿的一张丑脸充满疑惑:“圣上果然说了此话吗?”
“圣上并未明说。然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务必专注漕运之事,他就没有空儿日日待在京城。如此一来,张九龄独木难支,圣上定择相为之辅的。”
牛贵儿还是不相信:“李大人此话当真?李大人还有其他话吗?”
“没有了。你将此话告知惠妃,她定会明了。”李林甫想不通武惠儿为何选中牛贵儿倚为心腹?此人又丑又笨,与人说上几句话,对方定会生厌。
第三十回 九龄谏圣存心结 禄山脱罪埋隐患
武惠儿若想在李隆基面前办些事儿,譬如想说某人的好话,她须很好地利用顺水推舟之法不露痕迹为之,如此方能起到些许作用。武惠儿知道,当今皇帝非是昔日的中宗皇帝,其既明大理,又颇机敏,自己若如韦皇后那样干涉朝政,估计一遭儿未成就会失宠。
不过武惠儿现在与其初期相比,与皇帝说话略显随便,有时说话过于显露,能够很快用话遮掩,显得游刃有余。她听牛贵儿转述了李林甫之言,就在那里默思良策。
武惠儿其实不知,她尚未想到良策的时候,李隆基已然想到了李林甫。
春节过后,裴耀卿即动身东行。其时江南之粮输往北方,主要通过隋朝时开凿的山阳渎、通济渠、江南河等运河运输,其间相对顺畅;再往北运就要经过黄河折向西行,这一段为最困难之事。
黄河水情险恶,航行困难,尤其是三门砥柱的险滩水流迅急,其势如同长江三峡那样险峻,其破坏舟船,成为自古以来的大患。南粮北运到了黄河即改为陆运,其原因主要就是三门砥柱这一段难以逾越。
裴耀卿无回天之力将此险滩改造,他只有顺应天然之势,欲采用沿河设仓,逐级转运之法来改变现状。此非一时之功,裴耀卿须用数年时间,方有所成。
李隆基这日午后小憩之后,令高力士随从,乘舆进入了中书省,然后进入张九龄视事的衙堂之中。其时李林甫恰在堂中与张九龄议事,他们见皇帝驾到,急忙跪迎。
一时礼毕坐定,李隆基问李林甫道:“李卿,你来此何事呀?”
李林甫躬身答道:“张令今日见召,微臣前来答话而已。”
张九龄道:“陛下,微臣见前时官吏授任原则,颇有变动,因不明其因,遂召李尚书前来问询。”
李隆基道:“是不是循资格一节呀?”
当初萧嵩与裴光庭为相时,裴光庭坚持循资格选官。是时每年通过流外入流和各种途径获得做官资格者二千余人,而每年能够授官者六百人左右。所谓循资格,即规定各级官任职期满后,需过一定年限再到吏部应选,并严格按年资逐步升级。裴光庭死后,萧嵩立刻废除循资格选官的做法,改为依考功成绩随时授任,此法延续至今。
张九龄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叹道:“萧嵩与裴光庭当时有些意气相争了。裴光庭认为萧嵩不懂吏事,由此自我行之;而萧嵩则对裴光庭极度排斥,裴光庭一死即废之。他们当时应当好好商议一番,以辨其优劣,然后作为国家常法恒定。嗯,李卿,你主持吏部日久,对循资格的优劣应该有所识,你如何看?”
李林甫瞧了一眼张九龄,小心说道:“张令对此情极为重视,询臣以详细。至于今后是否循资格选官,相信张令向陛下禀报后自有定论,臣忝掌吏部,定遵章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