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如此说话,可谓滴水不漏,其话语中充满了对张九龄的尊重,李隆基听来觉得无比顺耳。
张九龄禀道:“陛下,李尚书刚才叙说了事情的详细。用循资格来选官,实为一种相对公平的选官之法,可以保证所有待官之人依序入官,然对那些才俊之士有所限制。臣刚才与李尚书商议,若能寻出一种既兼顾公平又重视才俊之法最好。”
李隆基摇摇头道:“天下诸法皆有利有弊,哪儿有完美之法了?若利大于弊就不错了。罢了,此事你们再好好议一议,不用急着定论。”
二人躬身答应。李林甫心想皇帝来此,定有要紧话儿与张九龄说,他就乖觉地辞出。
李隆基环视堂内,叹道:“裴卿一走,你这‘中书门下’就名不副实了。张卿,若国事千钧重担压在你的肩上,且长此以往,你能持久吗?”
“请陛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尽心理政。”
张九龄引用诸葛亮之言,令李隆基当即想起诸葛亮的事迹,遂笑道:“诸葛亮感于刘备托孤,因尽心尽力,以致过劳而死。如今天下英才尽我所用,我若让你独木力撑,即是不恤你了。九龄,我欲再择相一名以为辅助,你可以荐人吗?”
此为皇帝的信任,张九龄闻言顿时郑重思索。然他想了良久,终无得人,就另想了一个主意,说道:“陛下其实不用另行择相。韩休现任工部尚书,其办事勤勉最为务实,可使韩休主持漕运之事,则裴侍中即可脱身返回京中。”
李隆基摇摇头道:“韩休久为京官,未曾在地方上为任,则少有处置细务之经验。且裴卿此去解决运粮长安之事,非是专事漕运,其事关仓储、丁税诸方面,且要协调诸州互相衔接,只有身为宰相之职方能力行。九龄啊,我遵贞观故事力行多年,终于使天下富庶、人丁兴旺,又封禅泰山,若运粮长安的事儿不解决,天下之人定讥朕为‘逐粮天子’,仅此一点,再难望太宗皇帝之项背。”
张九龄知道李隆基的心结甚为高远,他不仅要依贞观故事行事,甚至还想取得超越太宗皇帝的佳绩。贞观时代,由于京官不多(京中衙署官员最少时仅六百四十三人),关中人口并未大量增殖,则没有关中乏粮的局面。如今天下连年大熟,从全国而言并不缺粮,仅因运输问题而使关中缺粮窘境顿显,李隆基当然倾力解决,以正己名。张九龄见李隆基坚意如此,也就不再坚持让裴耀卿回京。
李隆基忽然问道:“九龄,你认为李林甫如何?可堪为相吗?”
张九龄闻言,脸上顿时现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李林甫为相?陛下,以李林甫之才,现为吏部尚书实属高位,臣以为已勉为其难,其何以为相呢?”
李隆基脸上未有喜怒颜色,淡淡说道:“如此说来,你薄其无文了?唉,大约你与张说有师生之谊,则眼光口味相似。”
张九龄听出了皇帝话音中的不满之意,一时无法辩解,只好沉默以对。
李隆基接着道:“或者,你对李林甫当初弹劾张说犹存心结?九龄,你应当瞧清楚了,张说那时确实有些过分,朕后来听说你当时也劝他不少。如此看来,御史台弹劾张说既为本分,又为必须。”
张九龄答道:“不错,恩师当时行事,确实有些太过。陛下当即罢其相,可谓恰当其时,御史台也应该弹劾。然微臣以为,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所行非正,他们密拘术士已然违法,且包藏祸心,妄图诬告恩师,实为昔日酷吏所行方法,陛下不可不察。”
“嗯,此事已然过去,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当时崔隐甫和宇文融联手,此后继续与张说相争相斗,即有朋党之嫌,朕当时皆贬之以儆效尤。从此件事情上看,李林甫为尽本分随众弹劾张说,此为臣子的正义所在,而后崔隐甫与宇文融联手再攻张说,而李林甫适时退出,可见李林甫异常清醒,实属难得啊。”
张九龄却不附和圣意,自顾自说道:“陛下,臣却不这样看。李林甫昔在崔隐甫、宇文融之下,其无文才操行,却能一路高升,所凭为何?不过善于逢迎投机罢了。臣若与此等人共事,实不齿其为人之道。”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九龄啊,你现为宰相之职,如此心结下去,终归难展眼光。”
李隆基过了两个月,还是授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林甫由此成为宰相职。
张九龄不喜李林甫,然此为皇上的授任,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李林甫卸任吏部尚书时,李隆基单独询问李林甫对循资格授任的真实态度,李林甫率然答道:“臣以为应当回归循资格选官。对全部候选官而言,此法最为公平,可使妄想取巧者无计可施。至于才俊者受到限制,臣以为识才俊者唯有陛下可识之擢拔,臣下须依序选拔,没有识才擢拔的资格。”
李隆基以为然,遂嘱张九龄回归循资格选人的路子上。
对于那些长期得不到官职或沉滞下位的低秩官吏来说,采用循资格授任的方法,实为一种莫大的福音。那些中下级官吏得闻此讯,顿时欢欣鼓舞,高兴异常。
其实张九龄内心并不赞同循资格授任之法,他认为此法太过死板,使无数庸官跻身于各级职位之上,由此就阻了有才识者的进身之路,不过既然李隆基已赞同此议,他也无话可说,只得顺水推舟,听之任之了。
且说张守珪近年来接连取得大捷,已被擢为幽州节度使,仍兼知营州都督,则自幽州至东北境的军事皆由其统辖。
去岁冬天,契丹酋长屈利与可突干忽然主动请降,张守珪识破了他们诈降的诡计,遂派部将安禄山为使到对方营帐中商议受降事宜。这安禄山有勇有谋,一面与屈利、可突干虚与委蛇,又暗暗密会与可突干争权成隙的另一酋长李过折。结果,李过折斩屈利和可突干,率所部归降唐朝。
大捷消息传回京城,李隆基闻之大喜。他兴冲冲将张九龄召来,赞道:“张守珪果然有勇有谋啊。其派手下的无名部将出使,竟然兵不血刃,使契丹部众归降我朝,其功莫大焉。”
张九龄看着皇帝那神采飞扬的脸庞,心想皇帝当初答应姚崇三十年不求边功,如今三十年未到,此时恐怕已经忘记前言,开始渴慕开疆拓土了,遂淡淡说道:“陛下,边疆战事互有胜负,实属正常。这些契丹人今日降了,明日说不定又复叛,臣以为不宜有喜怒之心。”
李隆基听到此话有些刺耳,遂问道:“张卿何故有此言呢?”
“陛下,大唐开国以来对军功赏赐甚厚,遂有一些边将招降夷众,以此报捷图朝廷赏赐。那些降众说不定复叛,由此官军再剿,边将以此往复来邀功劳。姚公于开元之初求陛下三十年不谋边功,宋公故意不赏郝灵佺,皆缘于此也。”
“依卿所言,这张守珪就是一个善于邀功之人了?”
“张守珪有勇有谋,实为我朝杰出良将,此有目共睹,臣不用多说。然陛下若屡赏军功,边将就会轻启战端,以此邀功,由此形成风气。人为善变之人,张守珪沐此风气,其是否依势邀功,亦未可知。”
李隆基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张九龄的身上明明有宋璟、韩休的影子嘛,自己遍择良相,不料又寻来一个这样的主儿,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韩休与张九龄此前所居职位不高,人们仅仅看到他们身上谦谦君子的一面,如韩休得王丘之荐后,萧嵩认为韩休“柔和易制”,故荐引之。谁知这种人升至相位之后,心中充满着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仅知圣贤道理,不惧皇帝上官,由此彰显其耿直率真的一面。
李隆基将那丝不快藏于心间,不再与张九龄纠缠边功问题,说道:“好嘛,你认可张守珪有勇有谋,如此甚好。朕近来有意择良将入朝为相,你与裴耀卿、李林甫皆无军事经历,朝中确实需要有一人能够主持天下军事。朕以为现在除了张守珪以外,还有两人算得上有勇有谋。”
“陛下所指,自是河西的牛仙客和王忠嗣了。”萧嵩为相之后,荐牛仙客为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为河西节度副使。
“不错,就是他们。然牛仙客此前多历小吏之职,军事之能尚需磨炼;至于王忠嗣,毕竟太年轻了。”牛仙客已任河西节度使后,李隆基派人前去核查,发现牛仙客清勤不倦,使仓库盈满,器械精良,由此对其大为赞赏。
张九龄问道:“陛下若授张守珪为宰相,那么东北境军事由谁主持呢?”
“仍让张守珪镇之,他可以兼知幽州节度使。”
张九龄闻言坚决地摇摇头,禀道:“陛下欲择宰相,臣唯有建言不敢阻拦。然朝中现有宰相三人,能够从容理政;且陛下授张守珪为宰相,非为理政之需,实为赏功之举。”
“赏功难道不可吗?”
“当然不可。陛下,宰相者,代天理物,非赏功之官也。”
李隆基闻言不免为之气夺。张九龄如此说话,基于儒家之义,李隆基毕竟想为贤明之主,宰相的建言还是应该重视的,他于是作罢。
不过李隆基最终还是将张守珪和安禄山召入京中,加封张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另赐其杂彩一千匹,金银器物若干,还下诏在幽州立碑志其功;安禄山也被授为平卢将军。
李隆基不再授张守珪为宰相职,仅在军阶以内加封,张九龄也就不再拦阻。张守珪入京听封,当然要带领安禄山到朝廷有关衙署拜访,其入中书省的时候,恰好裴耀卿回京与张九龄叙话,二人由此第一次见到安禄山。
安禄山是年三十三岁,生得膀宽腰圆,满脸胡须,一看就知其为胡人。裴耀卿见之对张守珪说道:“这安将军在战阵上恃其勇力,由此颇立战功,我还是认可的;然他此次单身入敌营,既要防契丹人谋杀,又想策反李过折,这就需要勇气和谋略了。看来安将军如张大使一样,实为有勇有谋之人啊。”
张守珪得意说道:“我将之收为义子,正是瞧中了他的勇略。你们别看他生得如蛮夫一般,其投军之前任诸市牙郎,既擅算计,又会说九种外夷之言,你们不可以貌取人啊。”
张九龄当时说话不多,其以专注的目光将安禄山瞧得甚为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