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笑道:“能有今日之局面,确实非一日之功,然卿二人实为集大成者,功劳亦大。嗯,天下岁断死五十人,实为宰相燮理、大理官平允之功。可封李卿为晋国公、牛卿为邠国公,刑部及大理寺各赐彩绢二千匹。”
李林甫一日之间既得厚赏,又成为国公之身,其心中由是满溢幸福。
进入立秋之后,天气逐渐变得宜人起来。转眼进入了八月,有关衙署早将“千秋节”的诸物备齐,到了八月初五那日,李隆基驾临“花萼相辉楼”,群臣上万寿,王公戚里进金镜绶带,以祝贺皇帝五十六岁的寿辰。
每年的“千秋节”庆典仪式大致相同,李隆基先是接受群臣、王公的祝贺及礼物,然后赐宴,最后举行以此节为内容的诗会。是年为开元二十八年,屈指算来,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上皇帝位,至今已有二十九个年头。遥想自己登基时的艰难及山河的凋敝,再观今日天下似花团之锦簇,李隆基认为自己的作为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心中就满溢得意之情。
整个仪式充满着喜庆气氛,并依照程式平稳而行,唯寿王李瑁携妃前来进献宝镜称贺时,李隆基心中不由得大震。
李瑁及杨玉环依序祝寿,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双双下拜,李隆基唤其平身,由此得睹杨玉环之芳颜。
记得他们新婚之时,杨玉环生得若风摆杨柳,其模样虽艳丽不可方物,毕竟失于瘦弱,李隆基后宫佳丽众多,对如此容貌并未太在意。不料一晃数年,杨玉环的身子变得丰腴起来,其举手投足之间由此增添了一份雍容华贵的风度,容貌间多了一份顾盼自如的媚态,再观其露在外面的手臂,显得珠圆玉润,皮肤犹如凝脂一般。
李隆基还在愣怔的时候,李瑁夫妇已在典礼官的指引下退下,后来诸王再来拜寿,李隆基在那里沉思,竟然忘记了唤其平身。还是身边的高力士识机,出声让跪拜者离去,如此使仪式依序进行。
从那日起李隆基开始若有所思。
高力士近来也替皇帝犯愁,连续九日,皇帝不许唤侍寝之人,也就不用再去兴庆殿,仅在勤政楼中阅读一些奏章,或者翻阅《六典》及《大唐开元礼》,困意上来后方独自就寝。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子,知道他身边断断不能无女人侍候。皇帝今年五十六岁,房事固然不能太频,然九日不唤人侍寝,也着实奇怪。
自从武惠妃逝后,李隆基没有相对固定的女人为伴。他往往兴之所至随便点来一人,或者施蝶选美,或者拈阄取人,种种花样翻新,不可胜记。某日,高力士从莆田选来名为江采萍的女子,此女温婉貌美,又好诗书,颇有太宗皇帝的徐惠妃之风。李隆基见而宠之,令其随侍身边数月之久。此女最爱梅花,宫中之人多呼其为“梅妃”。到了最后,估计李隆基有些烦了,忽然不肯亲近“梅妃”,也不肯再出花样选人,甚至让高力士替自己定夺。
他现在竟然独寝,可见其厌烦之情日渐加剧,不料竟然如斯。
若说李隆基从此对女人失去了兴趣,高力士绝对不会相信。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缘于他尚未找到自己可意的人儿。然而,这个可意的人儿到底在何方呢?高力士一筹莫展,只好暗暗犯愁。
深秋的凉意透过窗棂漫入殿内,令殿内摆放的数盆菊花散出了阵阵幽香。李隆基斜躺在胡床之上,借着灯光阅读《婆罗门曲》之曲谱。
《婆罗门曲》系天竺之乐,经由西域商人辗转传入京中,近日刚由李龟年献上。李隆基阅之,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暗自揣摩多日。
刚刚过去的中秋节之夜,李隆基邀来道士罗公远入“花萼相辉楼”一起赏月。他们相对坐于露台之上,天上的一轮圆月当头,泻下的银光使周围景物清晰可辨,李隆基一面赏景,一面聆听罗公远宣讲道家的至理。
自从高祖皇帝将老子奉为皇家先祖,并追封为“玄元皇帝”,道教一跃成为国教,其地位凌于佛家之上。到了开元时代,道家的地位依然无法撼动。某一日,李隆基根据自己的梦幻,派人到楼观山间找到一张老子像,当即将之迎奉于兴庆宫之内。此后,李隆基召来所有高手画师,令他们依此像摩画老子真容,将之分置诸州道观之中。由此一来,天下处处皆有老子画像,可见老子及道教受尊崇的程度之高。
老子之《道德经》五千言,其中的道理写得含蓄空明兼简略意深,所以其日后弟子有一部分就归入了以木剑灵符作法的一类,他们莫测高深,将自己扮成神人一般。罗公远显然就有这种本事,他说的那些话令李隆基浮想联翩,脑中幻想无限,是夜入睡之后,李隆基又很快进入梦中,继续白日的这些幻想。
蒙眬之中,李隆基似被罗公远引领至月宫之中。他们到了一个名为“广寒宫”的所在,入门之后就见到一株高耸的桂树,其下有一人手持利斧在那里奋力猛砍,奈何此树遇砍即合,此人只有在这里空费力气。
李隆基问罗公远道:“这吴刚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日日在这里砍树不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相传吴刚为汉朝西河人,曾随仙人修道成仙,不料入天界之后犯了天条,就被贬到月宫,日日干这种徒劳无功之事,以示惩罚。
罗公远笑道:“陛下,天机不可泄露。”罗公远凡夫俗子,他岂能知道吴刚的命运为何?他这样说话,还是想故弄玄虚。
忽闻香风阵阵,乐声缭绕,素爱乐律的李隆基急忙寻至有声处。就见居中的宫殿高台上,一群婀娜多姿的仙女,正随着音律翩翩起舞,其音为天籁之音,其舞则是人间绝无,令李隆基看得听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今日来到广寒宫,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一见美貌的嫦娥。美妙的乐舞令他暂时驻足下来,然心有不甘,眼神犹在四处打量搜寻嫦娥的踪迹。
嫦娥不知躲在何处,李隆基四处搜寻不见,心中不免有极大的遗憾。如此一分心,竟然又误了李隆基的一件大事。
李隆基观此乐舞实在美妙无比,就向身边未舞仙女打探此曲何名,那仙女微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识,可名为《霓裳羽衣舞曲》。”
李隆基向为不服输的性子,他得闻“人间不识”的言语,就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要生生将此曲舞记下。他暗自想道,自己只要将乐谱记下,再观舞蹈之大致模样,回宫后依样敷演,如何就“只应天上有了”?
待李隆基梦醒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记曲谱仅有一半。另一半之所以遗忘,自是因为李隆基多思嫦娥的缘故。
李隆基这日观罢《婆罗门曲》,觉得此曲韵律与梦中丢失的那一半曲谱大致相似,不禁龙颜大悦,就在那里琢磨将所记月宫曲谱与《婆罗门曲》相合。人间的《霓裳羽衣舞曲》就此完成,李隆基决定翌日就入梨园令乐工、伶人们照此敷演一番。
高力士看到皇帝脸上露出了笑意,知道他已想定了心思,遂趋前两步轻声说道:“陛下,夜已深,似应安歇了。”
李隆基因为成就了一曲好乐谱,心中大为亢奋,此时并无睡意,笑道:“高将军,我现如今能安然而卧吗?”
高力士会错了意思,还以为皇帝的话中有某种暗示,遂忙道:“小武妃正候在殿外,就让她入殿侍寝如何?”
李隆基闻言叹息一声,说道:“人言高将军最识我心意,其实未必。我刚才因观乐谱生出一些喜好之心,你又拿这种事儿来烦我。唉,你让她回去吧。”
高力士惶恐地答道:“臣知罪。”然后走至门前,吩咐宫女引武贤仪离去。
李隆基起身来到案前,提笔将自己心中刚才想到的曲谱变化处记录下来。月宫之曲与《婆罗门曲》糅合一起,并非生硬地叠合在一起即可,其中还要依李隆基的心意增删取舍,韵律变化处更要细加琢磨,以使整首曲子圆通如意。
高力士刚才的殷勤惹来皇帝的责怪,他现在只有侍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隆基将刚才心中所思以曲谱的方式都记录下来,待他日再加润色,整个曲谱大模样可成,就可令人边演舞边完善。李隆基此时心中忽然又晃过梦中月宫仙女的领舞之人,心中大起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这些仙女眼见是难来人间了。”
他于是扭头问高力士道:“嗯,听说寿王妃善舞能歌,果然如此吗?”
高力士想不到皇帝会忽然提到寿王妃,一时不明其心意,遂小心翼翼答道:“臣也听过此类传言,惜未见过,则无能知悉寿王妃歌舞之技。”
李隆基此时忆起“千秋节”时寿王夫妇到自己面前拜寿的情景,想起那杨玉环婀娜身姿及雪肤玉颜,他今日思来恍若昨日,就自言自语道:“此曲舞领舞之人非寻常歌伎能领,那纤尘无染又旷达高贵的模样,也只有她能够担当了。”
高力士不知李隆基所言何意,生怕又会错了念头,就不敢贸然插嘴。
李隆基又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道:“听说寿王宅中晚间常有歌舞,你明日就入寿王宅,替我看看寿王妃的歌舞之技。”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你入了寿王宅,不许言说奉旨而行。总而言之,你须寻个自身理由,动静不得太大。”
高力士第二日晚间果然入了寿王宅,对李瑁言说自己听闻这里的乐舞不错,想来开眼一回。李瑁自从母亲逝后,已渐渐感到自己被父皇遗忘,今日父皇的第一宠臣入宅,他当然小心巴结。杨玉环得李瑁殷殷嘱咐,遂精选曲谱,自己亲自下场,或歌或舞,果然妙绝。
高力士回宫后绘声绘色说了杨玉环的歌舞之技,最后说道:“臣观寿王妃歌舞之时,忽然忆起赵丽妃歌舞的情景,她们确实有些相似。若论舞姿雍容华贵一节,寿王妃似要胜过赵丽妃。”
李隆基沉吟不言。
其实高力士观看杨玉环歌舞之时,其心中油然晃出赵丽妃的模样。那一时刻,他惕然惊觉:皇帝关注寿王妃,其意真的限于歌舞之技吗?他再将赵丽妃和武惠妃的事儿想过一遍,愈觉此事意味深长。
皇帝在潞州初识赵丽妃,正是他失意彷徨的时候,其身边有了一个能歌善舞的妙人儿为伴,即可带来许多欢乐;及至开元之初,皇帝励精图治,将玩乐之事弃置一边,赵丽妃再想以歌舞取悦皇帝,终无机会。当此之时,年轻貌美兼聪颖无比的武惠儿闯入皇帝的视线之中,她除了与皇帝共行鱼水之乐以外,还可以谈古论今,与皇帝有许多共同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