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天下丰饶,朝中大事皆处置得妥妥帖帖,皇帝的心绪由此松弛下来。他这一段时日览尽后宫之人,可惜无得选之人,他是否还想觅得一个如赵丽妃那样少有心机且歌舞俱佳的妙人儿呢?
高力士有了这样的心思,他一面观看台上杨玉环翩翩而舞,一面想了许多相关的事儿。
李隆基终于开口道:“哦,看来传言非虚嘛。高将军,我这些日子成就一曲《霓裳羽衣舞曲》,可谓殚精竭虑,其领舞之人最为关键。若依你所言,这个杨玉环倒是合适人儿。”
高力士此前就想过,皇帝若以歌舞之名将杨玉环召入宫中,实为不妥。为免惹物议,须耐心想出妥善法儿缓缓为之。他此时心中已有计较,然碍于皇帝之颜面也不能明说,遂婉转说道:“寿王妃实为领舞之不二人选,只是她贵为寿王之妃,让她入宫领舞只怕有些不妥。”
“嗯,如何不妥了?”
“寿王妃为正五品之秩,若让她混迹于歌伎之中,恐于礼不合。”
李隆基闻言面现焦虑之色,斥道:“胡说,朕好不容易有了一件可乐之事,岂能以礼相阻?高将军,悄悄将相关人员集于一起,让他们为朕演练一回即可,哪儿顾得了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高力士看到皇帝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更加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测,心中于是不无得意。他故作思索之状,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主意,既无碍陛下兴致,又免外人物议。”
“嗯,你有何主意?”
“每年十月,陛下例带百官及诸王、命妇入温泉宫避寒。时辰很快进入十月,待入温泉宫之后,陛下密召寿王妃演舞,如此可以两遂其便。届时再由臣向寿王叙说详细,即可无声无息。”
李隆基仰头思索了一遍,觉得高力士此计可谓无懈可击,遂颔首同意。事儿至此妥善解决,李隆基的心间一阵轻松,并涌出阵阵期待欣喜之意,倦意也同时涌上来,他于是安然而睡。
骊山脚下的温泉有治疗疾病、祛除风寒的妙用,汉代以来,诸朝多在这里设立离宫。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令将作大匠阎立德在周、隋离宫的基础上营建新殿。此后历朝经常修缮,其规模并无大动。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入此宫赋诗曰:“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泉吐潺湲。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宜。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李隆基此时心系天下,雅不愿独享此汤,该诗序中说道:“惟此温泉,是称愈疾。岂予独受其福,思与兆人共之。乘暇巡游,乃言其志。”表达了他愿与民同乐和君臣同乐的胸怀。温泉宫中设有各类馆室,各色人众须依贵贱程度入相应的汤池而沐,其中确实设有供庶民沐浴的大汤池,只是庶民百姓是否能入池而沐,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百官、内外命妇、诸王等人随皇帝前来沐浴,这倒是不争的事实。近年以来,每至十月,李隆基都要带人来这里住上十日左右,其目的在于躲避初寒,兼而沐浴健身。到了这些日子,皇帝和百官一面享受沐浴之乐,一面处置政务,大唐的国都就从长安移到这骊山脚下。
皇子与皇孙皆居于宫东侧的一片住房里,与长安的“十王宅”与“百孙院”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狭窄。
李瑁与杨玉环进入了自己的居所,刚刚安顿好,高力士即不期而入。
诸王随皇帝入温泉宫沐浴,此为皇帝的恩赐,且居所狭小,李瑁不过携杨玉环和二位媵人来此,不可能将所有家人带来。
李瑁看到高力士未带随从,仅一人来此,微觉诧异。那高力士虽是李隆基宠臣,又是宫内太监之首,到了李瑁面前,毕竟是奴才的身份,其礼数依规矩而行。李瑁自从母亲逝后,渐渐知道自己再无相护之人,见了外人更加谦逊,高力士礼数虽齐,他也不敢怠慢,急忙殷殷相迎,屏退左右,将高力士引至座上,然后拱手问道:“阿翁一路鞍马劳顿,如此不辞辛苦来此,有何见教?”
高力士现在地位尊崇,皇室之人见了他异常尊敬。自太子李瑛开始至现太子李亨,见了他皆呼之为“二兄”(高力士家中兄弟排行第二),诸王公主见了他则呼之为“阿翁”,至于驸马一辈则呼之为“爷”,可谓敬重不怠。
高力士看到无闲人在侧,暗赞寿王还算乖觉,遂说道:“咱家来此,即是有事向寿王求请了。”
“阿翁怎能如此说话?阿翁有令,自当吩咐。再说了,阿翁神通广大,天下殊无难事。”
高力士叹了一声道:“按说并非难事,却是咱家失于计较了。圣上近日来新成一曲,正好入温泉宫敷演,咱家这几日忙昏了头,偏将携带乐工伶人的事儿忘在脑后。圣上在路上问起此事,咱家方才知道犯了大错。”
李瑁道:“此去京城不远,可快马使人去招即可。”
“唉,圣上的性子,那是决计等待不及的。圣上新成一曲,正为兴奋之时,若无人敷演,定会气馁不已。寿王知道,自贞顺皇后逝去,圣上一直提不起兴致来,若为此气馁,则是咱家的罪过了。”
李瑁大起同情之意,急忙说道:“是啊,父皇龙体最为重要。阿翁智计百出,说什么也要想个法儿渡过此关。”
高力士微笑道:“咱家愁绪无计之时,忽然忆起那日入寿王宅观乐舞的情景。寿王妃能歌善舞,其歌舞之技胜于那些伶人。若能使寿王妃助圣上敷演新曲,相信能解此燃眉之急。”高力士说完,起身拱手向李瑁施礼道,“说不得,只好请寿王救难咱家了。”
李瑁急忙起身,将高力士劝回座位,说道:“阿翁怎能如此说话?孝敬父皇,实为儿子们的本分。让内人去助父皇敷演新曲,实为小事一桩,且为孝敬本分,阿翁何来如此客套之语呢?”
高力士凝视李瑁,说道:“如此说来,寿王答应咱家了?”高力士已大致摸准李隆基的心意,他又知杨玉环的容貌风度,知道杨玉环从此入宫之后,恐怕再难回到寿王宅了。高力士其实为宅心仁厚之人,心想自己为悦圣颜,不惜编排故事来诱此懵懂之人,心中就晃过了一丝不安。
李瑁笑道:“阿翁现在就可携内人入宫,我岂敢拦阻?”
高力士心中虽不安,又觉得此事重大,务必向李瑁叙说轻重,以使他不得轻易对外人泄露杨玉环的行踪。他先是说道:“现在就不必了。这里离宫门不远,过上半个时辰,请寿王知会寿王妃,让她独自到宫门前,咱家自会派人在那里迎候。”
李瑁看到高力士如此郑重,心中微微生疑,又不敢问询,只好随便应了一声。
高力士瞧出了李瑁的迟疑之色,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于是微微一笑,郑重说道:“寿王啊,圣上与寿王妃毕竟为翁媳,他们在一起演舞,若被闲人瞧见,说不定鼓舌播非。寿王,此事还要隐秘一些最好。”
李瑁连声称是。
李林甫到了温泉宫稍事休息,即入宫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此时正斜倚在胡床之上闭目养神,心中正憧憬着与杨玉环相会的情景。闻听李林甫来见,他知道李林甫行事一丝不苟,这会儿入见定有要事相告。
李林甫携来一道拟发制书,其中为授任五品以上官员的人员名单。李隆基接过此书,稍稍在胡床上欠了欠身,然后快速扫了一眼。
李林甫说道:“还是行在路上之时,吏部方将此名单拟好。臣不敢耽搁,只好前来扰动陛下了。”
李隆基自胡床上起身,走至案前索笔署令了此书,然后将之递给李林甫。
李林甫微觉诧异,说道:“陛下,其中人员甚多,陛下似应一一瞧过,如此匆匆即署令,何其速也,万一其中有不妥当之处呢?”
李隆基笑道:“李卿任中书令以来,行事谨慎,皆依格令而行,难有逾越之处。朕以为自开元之初历任宰相,李卿最令人放心。譬如授任一节,以姚崇、张说之贤,他们犹有私心,而李卿坚持循资格授任,不管亲疏远近皆以格令待之,遂使天下官吏,皆称李卿公平公正啊。”
“谢陛下夸赞,臣依本分行事,不敢妄自居功。”
李隆基取得天下大治的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使用宰相的分寸上把握甚好。他先是针对时弊选出良相,然后给予充分大的权力使其专任,为防宰相任期过长后容易懈怠及结党,李隆基往往以三年为限设置宰相任期。李林甫自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任中书令,至今已四年有余。李隆基觉得他行事谨慎,绝无野心,将朝廷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实在顺手无比,从未动过宰相易人的心思。
李隆基又说道:“今后如此等循资格或循格令的文书,皆由李卿处置即可,就不用找朕署令了。”
“陛下不可。朝廷自有规矩,天子之事若让臣下代理,即为逾制,臣万万不敢奉旨。”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李卿啊,你若与张说相比,就失于变通了。朕今年五十六岁,精力大不如前,岂能如年轻之时事必躬亲?你多替朕办些事儿,朕实慰藉无比,又如何能说你逾制了?”
李林甫只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一事,吩咐道:“呵呵,你循资格选官,确实阻碍了一些人的晋身之路。那太子妃之兄韦坚若循资格,大约还要数年升为五品秩吧?嗯,你就在此书中补叙一回,授韦坚为五品职吧。”
“陛下大约是从太子之请吧。既有陛下特旨,那是不必以资格为限的。”李林甫认为韦坚被皇帝重用,定是太子在旁说项,心中就惕然惊觉,于是有了现在看似淡然的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