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张嘴欲言,又生生地将话头咽了回去。李隆基捕捉到了她那丝飘过来的眼神,竟然能感受到其中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高力士躬身答应,他取过搭在座上的披帛将之交与杨玉环,然后躬身相请:“寿王妃,请这边行。”
杨玉环当然还要向李隆基行礼告退,李隆基又感受到其眼神中的些许幽怨之意。
高力士令宫女将杨玉环送至宫门前,自己又转身回返室内,就见李隆基正在绕室踱步。高力士偷偷观看其神色,见其脸上满是亢奋之色,偶尔也有淡淡忧虑的影子,高力士由是全明皇帝心意。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止步,喟然叹道:“此女大妙,此女大妙啊。”
高力士微微一笑道:“臣知陛下与寿王妃琴舞相谐,眼前时辰尚早,怎么就让她走了?”
李隆基知道自己什么事儿都难瞒过这名老奴的眼光,遂哂道:“朕为皇帝,岂能如此猴急?”
君臣相对一笑,对对方心思皆了然于心。
李隆基示意高力士坐下,自己也复归座上,微笑着说道:“力士,我们须要好好计较这件事儿。”
高力士知道皇帝所言何意,看样子皇帝今日已打定了主意,即是要将杨玉环收入后宫。然杨玉环毕竟是皇帝的儿媳,若公然收入肯定会惹议论。
那么必须寻一个妥当的法儿。高力士事先早为这件事儿费尽心思,其首要之事就是让杨玉环脱去寿王妃的身份。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时由皇帝颁下册书,天下皆知,她现在不可能如寻常夫妇那样被丈夫休掉即可,不管其走向何方,还必须由朝廷颁下制书方才圆满。
高力士已想出一个主意,遂小心翼翼地说道:“宫中规制,后宫之人可出为女尼,寿王妃能否仿照此例?”高力士的这个主意其实缘于则天皇后的经历。则天皇后昔为太宗皇帝的后宫才人,太宗皇帝逝后,她按例削发入感业寺成为女尼。此后高宗皇帝见而悦之,将其复召入宫,最终成为则天皇后。
高力士得宫中传说,知道太宗皇帝未逝之时,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已暗生情愫,否则后宫佳丽甚多,高宗皇帝不会想起感业寺有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尼,也不会独入此寺与她相会。高力士相信,则天皇后先为女尼再复入宫,定是他们事先计议好的策略,以情势上估计,此计多由睿智的则天皇后所拟。
不过现在向李隆基献计,高力士不敢老老实实搬出这段往事为据,他只好改称循宫中规制而行。
李隆基凝思片刻,叹道:“如此办不失为好路径,只是她寿王妃做得好好的,为何要削发为尼呢?如此稍嫌突兀,须有翔实理由。”
高力士道:“陛下圣虑远大,如此小事,定有良策相辅。”
李隆基此时心情甚好,笑道:“哦,你莫非也想成为谀臣?如此谀词,我听来觉得十分受用啊。”
高力士虽为李隆基身边的第一宠臣,平时无话不说,还是明白自身身份的。皇帝有此轻松之态,他万万不敢顺着杆儿与皇帝说些不敬之言,急忙辩解道:“臣实话实说,不敢擅进谀词。”
李隆基却没有顾及这些闲话,他此时想起了姑姑太平公主的往事。太平公主幼时,吐蕃闻其名向则天皇后请婚,则天皇后不忍亲生女儿远赴高原,遂以为已逝姐姐荣国夫人追福的名义,度太平公主为道士,以拒和亲之事。李隆基想到这里,觉得依此故事办杨玉环的事儿,要比高力士所献之计高明得多,脸上就浮出了会心的微笑。
李隆基告诉高力士:“浮图禁忌太多,不用将她遁入其门了。昭成皇后逝去近五十年,我这些日子正想着为母后追福,嗯,若将寿王妃度为女道士,使其入观替昭成皇后祈福,实为我的一片孝心了。”
高力士闻言心中暗赞皇帝心思果然活络,片刻之间就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委实妙绝。寿王妃若度为女道士,其意在替皇帝逝去的母后祈福,彰显皇帝的仁孝之心,天下定传为美谈,世人一时之间又怎能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在呢?杨玉环成为女道士,过一段时间再令她还俗,如此无声无息名正言顺,就成了皇帝的后宫之人。
杨玉环既然要成为女道士,须有道观为之栖身,高力士心中开始盘算与兴庆宫相近的道观何在了。他小心问道:“陛下,兴庆宫西门外有一白云观,只是稍嫌破旧,臣这就唤人去整修一番,以为寿王妃今后的容身之所如何?”
李隆基道:“不用忙碌了。我看玉真观甚好,就让她去那里寄身吧。”李隆基此时暗笑高力士迂腐,又非真的让杨玉环长期为女道士,无非一个名义而已,哪儿用得上大兴土木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是夜,李隆基异常兴奋,子时以后方才就寝。其身在榻上,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高力士瞧其模样,知道皇帝还是思念杨玉环的缘故。他出门后暗自笑道:还说别人猴急呢。陛下你内心煎熬无比,又硬撑着故作矜持状,岂不是自找难受吗?
杨玉环回到居所,李瑁仅淡淡地问了几句,杨玉环的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甚至有些甜蜜。
如果说杨玉环入宫时心中忐忑,待她被李隆基双手扶起后,这颗忐忑之心就变得迷离婉约起来,其中杂有莫名的欣喜。
男女相见,最奇妙的就是初见时的感觉。杨玉环被李隆基扶起的一刹那,倏忽间触及李隆基的眼神,她从中读出了温润热切之意,心弦由此被拨动,马上感觉自己置身于极度温馨的氛围之中。
李隆基既为皇帝,又是丈夫李瑁的父亲,杨玉环当然不敢有任何绮想。她只是觉得此种感觉很舒服,既有甜丝丝的心理感触,又有莫名的兴奋之情。当李隆基抽身离开令其观谱,杨玉环借此空当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再见皇帝时就从容了许多,此后二人琴舞相配,杨玉环也渐渐恢复往日的言笑之态。
她还从李隆基身上感受到了许多别样之处,女人最重细节,李隆基今日的诸多作为,是李瑁决计没有的。
杨玉环早闻皇帝擅长音律之学,她此前也见过李隆基所谱之曲,多赞其美,今日再见《霓裳羽衣舞曲》,更叹实为人间仙曲。
李隆基年少时有倜傥之美,如今渐至老年,其身上更添儒雅之气。其实男人若有地位或者有才气,女人眼光中便有了诸多的仰慕,何况杨玉环现在仅二十二岁呢?
至于李隆基对女人的细致体贴,更令杨玉环心折。李瑁与之相比,相差甚远。
是日晚上,杨玉环沐浴一番,然后独寝榻上,眼睛盯着黑暗的房顶,在那里一幕幕回味白日里与皇帝相处的情景。
杨玉环记住翌日入宫的时辰,由此盼着黑夜早点过去,以使那个时辰早点来临。然她思绪联翩,一会儿琢磨着自己的舞姿,一会儿又想到皇帝的音容笑貌,由此愈发感到黑夜行得太慢,内心更加着急,就愈发不能入眠。
第二日的九龙汤馆之中,杨玉环依约前来。她入内看到其中仅有皇帝一人,诧异地问道:“父皇,那些乐工伶人呢?他们应该到了呀。”
李隆基道:“哦,高力士说他们携带乐器甚多,由此误了行程。哼,京城离此甚近,他们就是蜗牛,爬也该爬过来了。”其实乐工伶人已到温泉宫,李隆基念着前一日与杨玉环相会的美好气氛,不许他们前来。
杨玉环闻言扑哧一笑:“是呀,他们真成了蜗牛,也该爬过来了。父皇,这些人该打。”
“好呀,我令人备些板子,他们前来之后,就由你来援手吧。”
杨玉环将手乱摇,说道:“父皇,妾手无力,若妾援手,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杨玉环此时说话,较之前一日少了一些拘谨,两人对话分明如常人一般。
李隆基看到杨玉环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与她那明眸美颜相配,就多了一分生动,比宫中之人见了自己多敛眉信目有趣味多了,由此龙心大悦。
此后李隆基操琴,杨玉环依韵而舞。
杨玉环经过一夜乱思,今日的舞姿又多了一些变化,飘逸之中更现仙女之姿。
李隆基抚罢一曲,停手喟然叹道:“你昨日说此曲为人间仙曲,你今日之舞,何尝不是人间仙舞呢?”
杨玉环拖曳广袖,缓缓行至李隆基近前,其婀娜的身段随着脚步而轻摇,宛如一位月宫的仙女下凡而来,李隆基观之,不禁意乱神迷。他看见杨玉环脸上又现出不少汗滴,就取过身边的锦帕起身,欲替杨玉环揩汗。
杨玉环伸手去迎锦帕,口中说道:“父皇,还是妾自揩吧。”
李隆基不许,伸手攥住了杨玉环伸过来的手。两手相握之时,二人同时感受到了异样,杨玉环眼中露出了羞涩和欣然之色,由此四目相对凝视,时辰好像为之凝固。
良久,李隆基才回过神来,扬起锦帕替杨玉环揩汗。杨玉环虽年轻,毕竟也是过来之人,她已从皇帝的眼神之中读出了深意,心中羞涩身子绵软,李隆基急忙将之扶入座中。
杨玉环就此瘫在座中,眼神游移不定。她由于大致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心内又添慌乱之情,只好暗自调息以掩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