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仲通想不到杨国忠入京数年,仿佛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儿,心中就在那里感叹不已。
杨国忠沉默片刻,方缓缓言道:“鲜于兄入职后,须大说罗希奭的好话,我再在皇帝面前吹吹风,想法升一下罗希奭的秩级,将其调出京兆府最好。”
为调某人关键岗位,对其明升暗降,这也是杨国忠从李林甫那里学到的本事。
杨国忠知道吉温、王鉷与罗希奭实为李林甫最为倚重之人。吉温此次被调职,让杨国忠觑出了吉温似在李林甫面前受到冷遇的倾向,若将罗希奭再调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则可除去李林甫的两个得力爪牙。至于王鉷,杨国忠与其共同署事,就有了观察的机会。
李林甫一生最会算计人,他没有想到,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杨国忠已在暗中默默算计他了。
第十八回 安禄山迭立边功 杨国忠扳倒王鉷
安禄山如今在京城的眼线甚多,他身在范阳,朝中的一举一动都能了如指掌。近时王忠嗣案与杜有邻案,乃至新贵杨国忠的详细情况对他触动很大,这一日就召来高尚、严庄悄悄商谈。安禄山直接说道:“近来京城事儿挺多,令人有些眼花缭乱,二位先生不知有何观感呀?”
高尚微微一笑道:“事儿虽多,若追根溯源,无非几个老相识之间的事儿。不过现在杨国忠横空出世,朝局似为之一变呢。”
安禄山道:“对呀,杨国忠此前默默无闻,近来却颇得圣上宠信,身兼度支郎中、太府卿与御史中丞之职。近来章仇兼琼入京,圣上竟然将剑南节度使一职交付其遥制。杨国忠若以此种势头走下去,将来不可小觑啊。”
高尚道:“安大使所言甚是。杨国忠为贵妃之兄,确实无人可比。”
严庄道:“杨国忠能得圣上宠信,固然有贵妃的缘由,然主要还是得益于此次义仓折绢之事。我这些日子将这几件事儿连在一起琢磨,愈来愈觉得其中滋味良多,则杨国忠得宠另有幽微。”
安禄山与高尚便问其故。
严庄接着说道:“王忠嗣边功甚著,新近又被授为四镇节度使,圣上极为看重。然董延光败绩,却能一道奏书将王忠嗣下在狱中,其反差就太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再看到杜有邻案兴起,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案看似毫无关联,然指向甚明,那个济阳别驾魏林不是密告王忠嗣‘欲奉太子’吗?柳勣密告杜有邻也有此等言语,则此两案意在太子。”
安禄山问道:“严先生此言,是否为吉温亲口转述?”
自从吉温与严庄相识后,严庄就负责与吉温的联络,基于此因,安禄山方有此问。严庄闻言摇摇头,说道:“吉温行事谨慎,他感念安大使厚待,对案情详细可以和盘托出,然案情内里,他从来不肯透露一字。”
高尚道:“当今天下,敢动太子心思者又有几人?安大使,这两案皆由罗希奭与吉温审理,那么幕后指使之人即可明了。”
高尚与严庄判断幕后指使人为李林甫,安禄山闻言,想起了李林甫日常惯有的灿烂笑容,眼前虽是阳光灿烂的白日,心中却不由得不寒而栗。
这两案眼见是李林甫做出的案子,为了达到嫁祸于太子的目的,李林甫可以借皇帝之力,轻轻地将一个战功卓著的四镇节度使拘入京城;至于太子良娣的父亲,在李林甫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他可以不用惊动皇帝,就将一干人的案情做实,并将他们或流或贬,其中数人在审理过程中竟然被活活打死。李林甫固然权倾天下,却对国家储君毫无顾忌,有此心力之人,除了对皇帝有所顾忌之外,其他人在其眼中视若无物!
安禄山自幼混迹于市井之间,练就了胆子大、手段狠的性子。他得了张守珪举荐方有今日之位,起初对张守珪毕恭毕敬,心中却不畏惧张守珪,最终将张守珪踩在脚下。然不知何故,安禄山自从见过李林甫之后,李林甫虽待安禄山一团和气,满面笑容,安禄山观之却不敢亲近,心中惧意满溢。
鉷严庄见安禄山不吭声,不知其心中所思,又说道:“安大人,听京中来人说道,吉温自从转授为户部侍郎,心思一时大坏,每日下衙回宅后即在那里长吁短叹。我暗自揣度,王鉷被授为御史大夫,吉温由此觉得在李右相面前有些失宠了吗?”
高尚颔首道:“吉温较之外人最明李右相心思,他有此状,显然心中有苦楚,应当有些失宠了。”
安禄山好歹将心思平定,却不理会吉温现在的遭际如何,转而问道:“二位先生,范阳与河东相邻,今王忠嗣被罢,河东由陈希烈兼知节度使遥制。我若向圣上请兼河东节度使,可否?”
高尚与严庄想不到安禄山竟然有此心思,二人对视一眼,高尚开口说道:“安大使有此宏愿,实为幸甚。前些日子朝廷授职制书颁下之后,我等二人曾议论一番,觉得安大使最该兼知河东节度使,然时机未到。”
“哦,为何时机未到呢?”
“河东为大唐龙兴之地,此前太原诸军政正使皆由藩王遥制,则此职重要,须圣上心系之人兼知;王忠嗣兼领四镇节度使,所谓树大招风,方有此祸,若安大使再领河东节度使之职,实与王忠嗣当时相若,殷鉴不远,更应慎重。”
安禄山脑海中又浮现出李林甫的灿烂笑容,就想自己若与王忠嗣相比无疑落在下乘。自己若处于显眼之位,在朝中又无可倚仗之人,别说遭李林甫之忌,就是其他人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些不利于自己之言,自己的地位也势必堪忧。安禄山由此又想,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地位,凭的是什么呢?正是自己取得的边功得到皇帝赏识,除此之外,自己确实一无所有。
严庄接着说道:“安大使,此次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得杨国忠之荐,竟然皆入京中得居要位,由此看来,杨国忠得圣眷渐隆,假以时日,其在朝中地位确实不可小觑。杨国忠此前在李右相面前恭顺万分,然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之后办了一件事儿,看似不显眼,却耐人寻味。”
“什么事儿?”
“鲜于仲通入职后,办的第一件事儿,即是将罗希奭逐出京兆府。当然,鲜于仲通多言罗希奭有功,恳请朝廷予以升秩,事儿办得可谓冠冕堂皇。然他定是得了杨国忠之语,不肯今后再让李右相的亲随插足京兆府,其意彰显无余。”
“如此说来,杨国忠与李右相之间已然有隙了?”
“不错,正是这样。我等二人议论之时,皆认为今后朝中局面定改,那杨国忠当然恃皇帝之宠与贵妃之势,与李右相隐然相抗。”
高尚与庄严所言,即是劝安禄山不可树大招风,由此招惹事端;且朝廷中已现李林甫与杨国忠相争端倪,安禄山自可静坐范阳,细观此二虎相斗即可。安禄山闻言不语,心间已认可了这二人之言。
高尚又道:“自从哥舒翰攻破石堡城之后,近来安西、陇右和河西诸镇再无战事。我等以为,战事不仅仅限于东北,譬如范阳与河东的结合之地,也须有战事辄起。”
高尚与庄严如此建言,即是让安禄山常有战事,这样能得朝廷重视,且胜仗又可获得许多封赏。安禄山言听计从,明白自己现在唯有迭立战功,才能得皇帝赏识,实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不过高尚所言在范阳及河东结合处兴起战事,他一时不明其意,待高尚解说一番,安禄山顿时心领神会。
非中土之人由于不读经史,难知诸子经籍及历代史事,也就难识前代事迹及人心幽微。譬如安禄山不识文字,他若仅仅凭借自己经历行事,做一名市井混混尚可,做一名大唐将军就勉为其难了,所以他早早便有了二位落第幕僚。这高尚与严庄无能及第入仕,却从书籍中窥知了许多谋略经验,令安禄山受益不少,这也正是安禄山与其他番将的根本区别。
经过杨国忠的一番筹谋,罗希奭被授为刑部员外郎,秩级顿时升了两级,此次就离开了京兆府。鲜于仲通此时已知杨国忠心意,其任职未及一月,这日晚间即入杨国忠宅中密谈。
鲜于仲通昔为杨国忠的东家,杨家上下因受其恩,现在对他异常尊敬。鲜于仲通却不敢有丝毫托大,入了杨宅后即低眉顺眼,如厮仆一般。
杨国忠问道:“那帮人调教得还算好吗?”其所指的那帮人,即是罗希奭在牢狱之中的那一干辖下。鲜于仲通去京兆府之前,杨国忠嘱他将这帮人好生对待,不可走失一个。
鲜于仲通答道:“请杨大人放心,这帮人并无长处,除了刑狱之事,他们又会干什么?下官既用言语恐吓,又赏给他们一笔财货,他们实为天下最势利之人,肯定不愿走了。”
“如此最好。鲜于兄还要对他们说清楚了,若有人胆敢再与罗希奭妄语,诸般刑具就让他们尝上一遍。”
“下官明白。杨大人,下官今日前来,想禀知大人此前交托之事。经过这些日子明察暗访,事儿似乎有了头绪。”
杨国忠大喜,急声道:“好呀好呀,快说快说。”
“下官先是派人访查王鉷,此人行事谨细,又无嗜好,难瞧其端倪所在。下官见此状况,一面派人继续盯紧王鉷,另一面派人在其亲属中逐个访查,未及旬日,果然有了收获。户部郎中王焊,杨大人定是谙熟了。”
王焊系王鉷的同胞弟弟,杨国忠初任户部度支郎中之时,这王焊仗着王鉷之势,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动辄吆五喝六,杨国忠只好笑脸忍耐。杨国忠想起这些不堪往事,心中的怒火顿生,恨声说道:“这厮飞扬跋扈,最不识礼,我早就忍了一肚子鸟气。好了,王焊怎样?”
“这王焊日常为人狂妄,其无才无识,却将自己视为高人。譬如其兄王鉷得圣上宠遇,王焊却瞧着很不舒服,见了其兄不理不睬,还动辄生事。”
杨国忠笑道:“嘿,天下还有这样的稀罕事儿。奶奶的,他狗仗兄势,还待狗兄不恭。嗯,后来怎样?”杨国忠口出骂言,显是对他们兄弟恼恨之极。
“王焊行止不端,专爱交结奇人。他最近偏爱与邢縡交往,日日混迹于邢縡宅中。”
“邢縡又是何人?”
“邢縡系鸿胪少卿邢畴之子。此人在京中颇有名气,专爱弄枪舞棒,家中养有会武门客数十人,最爱听人呼之为‘邢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