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坚决地摇摇头,说道:“末将久典禁军,深知禁军虚实。这些人或为圣上的仪卫,或者在京中弹压乱象,还是能尽职的;若让他们到了阵前真刀真枪与敌人相战,那就有些勉强了。近来募来市井之徒为兵,他们到了阵上还不如这些禁军,又如何能为叛军的对手?前次高、封二人之所以溃败,缘由于此,若哥舒翰失去险关依托,驱此乌合之众与叛军相抗,胜机甚少。”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陈玄礼急道:“高将军向为圣上信人,当此危急关头,须向圣上力谏啊!”
高力士脸现萧索之意,叹道:“我在圣上面前早已尽力,奈何圣上不听啊!唉,这个杨国忠,若不将圣上逼上绝路,何时能够罢手呢?”
陈玄礼贴近高力士的耳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天下人如今皆知杨国忠误国。末将前些日子听人提起,潼关守军有一些人密谋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不知高将军知闻否?”
高力士闻言轻轻摇摇头,叹道:“潼关守军有此密谋?他们如何能近杨国忠之身,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唉,若果然有人能将杨国忠诛杀,实为去除了圣上身边的最大祸胎!陈将军,闲话少说,我要走了。”
陈玄礼目送高力士出宫而去,竟然在当地呆立良久,若有所思。
哥舒翰看到一个个太监相继而来,所传圣旨内容皆为出关东征之命。他不禁悲从心来,环视座下众将道:“圣上坚意出征,我若按兵不动,即为抗旨。左右都是一个死,众将官,这就随我出关吧。”
言讫,这位向来坚毅无比的猛将忽然伏案恸哭。
天宝十五载六月四日,哥舒翰下令启关出兵。王思礼率领五万骁骑居前,庞忠率步军十万继之,哥舒翰自带三万人押后。自潼关至陕郡地势狭长,北有黄河,南有崤山相迫,中间的狭隘中方可行军,这近二十万大军出关之后,竟然前后相连七十余里。
接连三日,去路上未见叛军一兵一卒。到了六月七日午时,大军前锋到达灵宝县西原,王思礼眼见后军扯得太远,遂下令前锋就地驻扎等待后军。
六月八日,哥舒翰坐船至黄河中流观察西原阵势。当他得知王思礼昨日曾与叛军接战一回,对方人数既少又无骑兵,早被打得四散而逃,遂大放其心。哥舒翰于是舍舟登岸,令后军三万人登上黄河岸上鸣鼓助威,再令王思礼开始向前攻击。
叛军将领崔乾祐故意出兵不满万人前来抗击。官军看到这近万叛军队列散漫,行军时或进或退步伐不一,皆望而笑之。官军前锋与叛军接触后,叛军佯装偃旗,作欲逃窜之状,官军于是紧紧跟随,很快就到山隘之下。那些溃败的叛军忽然四散而走,转眼不见了踪迹,留下一大片越集越多的官兵在那里发愣。
蓦地,叛军伏兵齐出,他们先是居高抛下木、石,使隘下越集越多的官兵死伤颇重。哥舒翰在岸边的高地上眼见不妙,遂下令后军推出“毡车”居前冲锋,开始向隘口攻击。此时已过午时,东边的隘口间忽然刮起强劲的东风,崔乾祐下令推出数十乘草车来抵挡官军的“毡车”,草车行至官军人群之中忽然燃烧,东风助火势,将草车吹得烟焰张天,且缓缓西去。官军们瞧不清楚,还以为敌人躲在烟雾之中,遂乱发箭矢,待日暮时烟消矢尽,他们方知烟雾里没有一个敌人,所射杀之人皆为自己人。
此时,安禄山那二万同罗骁骑已悄悄绕至官军的身后,他们趁着暮色闯入官军后军之中,开始一路砍杀向前疾行。隘口的崔乾祐看到官军后队大乱,知道同罗骁骑已得手,遂呼唤身边的骁骑也跨马开始向后砍杀。官军由此首尾骇乱,当初高仙芝领兵回潼关的场面再次显现,官兵们竞相逃走,由此相互践踏,所死者远被敌人砍杀者要多。
隘中的官军溃败,随着哥舒翰立在岸边高地上的三万官军见状,竟然望之即溃,顿时作鸟兽散。哥舒翰指挥身边亲兵强自收拢,如何能制止那些拼命逃窜的官兵?哥舒翰此时无计可施,只好带领数百骑自河东县首山西进入潼关。
崔乾祐所带叛军不过二万余人,如此就轻松地击败了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崔乾祐先向官军示弱诱敌深入,继而巧设埋伏,再借东风,前后夹击,其阵前指挥要优于哥舒翰。
哥舒翰回到潼关,发现身边将士不足一万。他一面下令收关,一面收拢残兵,想以雄关与叛军继续周旋。六月九日平明,崔乾祐率领叛军进至关前,看到关门紧闭,稍往关前便箭矢如雨,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崔乾祐的好运气尚未到头,他在关前与官军僵持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攻关无望意欲撤兵的时候,忽见关门大开,一帮人策马而出。他正想排阵,忽听来人大声喊道:“投降、投降、我们投降。”
崔乾祐将信将疑,令从骑严阵以待,生怕哥舒翰行诡计。
一人独驱其马靠近,他到了近前,方才发现其马上还横搭一人,骑手大声嚷道:“崔将军,我名火拔归仁,此人正是哥舒将军。我与众将商议,认为大势不可逆挡,就绑了哥舒将军前来献关了。”
崔乾祐大喜,如此就轻松地占领了潼关。
火拔归仁系哥舒翰一手擢拔的突厥将领,他于辰牌三刻悄悄来到哥舒翰身边,劝道:“元帅率大军二十万往击,竟然所剩无几。元帅有何面目见圣上呢?元帅当知高、封二人的下场,不如降了安禄山献出潼关吧。”
哥舒翰如何肯降安禄山呢?就坚持不许。火拔归仁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哥舒翰团团绑起,他事先已说通了十余位将领一同投降,于是开关将哥舒翰献出,还捎带着献了潼关。崔乾祐大喜,遂唤人将哥舒翰押解到洛阳。
哥舒翰一向与安禄山不睦,如何肯向他屈膝投降?其被解押的路上,一直在想法儿寻死,其间以头撞墙,或持棒击头,终究未死。只不过他到了洛阳之后,心思已然改换。
安禄山看到哥舒翰被押解到面前,就对瘫坐在地的哥舒翰道:“哼,你往昔讥我为胡人,意甚不堪,今日又如何?”
哥舒翰忽然双手及地,连连叩首道:“臣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乞陛下宽恕小人之过,小人愿为陛下效力。”
安禄山冷冷地说道:“你现在为一个瘫子,有什么用呢?”
哥舒翰再叩首道:“陛下为拨乱之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鲁炅在南阳,来瑱在河南,此三人皆为臣昔日辖下,臣愿以尺书招之,可替陛下平三路兵马。”
哥舒翰果作书送至此三人处招降,这三人皆回书,不过将哥舒翰斥骂一番,鄙其向安禄山摇尾乞怜。
杜甫后来经过潼关时,曾写作《潼关吏》一诗,诗末写道:“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谨嘱边关将,慎勿学哥舒。”其中既叹惨烈的灵宝西原之战,又对哥舒翰乞降失却一世英名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安禄山的西进之兵仅有二万余人,手中又无多余兵力可派,一时不明前方官军的虚实,就令崔乾祐暂在潼关驻扎。
六月九日夜幕降临,李隆基得知平安火未曾燃起,知道前方战事许是不妙了。
所谓平安火,即是烽火。唐代烽候所置,每隔三十里置一烽火台,若遇敌情则放燃烽火,以一、二、三、四炬为差,表明敌人多少。自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自潼关至长安恢复了烽候设施,每日初夜放烟一炬,然后站站传递,表明前线平安无事,烽火示警变为举火报平安。李隆基是夕看到无平安火,心中的恐惧顿生,夜里入榻,辗转反侧未曾合眼。到了卯时三刻即披衣而起,派人唤来杨国忠商议。
看到杨国忠匆匆入殿,李隆基劈头说道:“知道昨夕平安火未燃吗?如此看来,哥舒翰的东征之军许是又败了。”
杨国忠极力撺掇李隆基催促哥舒翰出征的时候,心中盼望的是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也知道哥舒翰多是败绩的结局,所以此时脸上少有惊慌的模样,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前线败绩,至少可以消除哥舒翰对自己的威胁。他于是叹了一口气,脸做悲戚之状,说道:“陛下,臣得知平安火未燃之后,也是一夕未睡。唉,若官军败绩,则京城危矣。”
“是啊,潼关若失,从那里到京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依。朕现在将你唤来,就是要筹划下一步大计。”
杨国忠视蜀中为自己的后院,此次安禄山兴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前一阵子潼关守军又有不利于杨国忠的言论,皆令杨国忠恐惧万分,他早就开始琢磨自己的退路。早在数月前,杨国忠就派出自己的心腹崔圆返回蜀中,令他在蜀中增修城池,建置馆宇,储备什器,以备急需。现在李隆基向他问计,杨国忠不假思索道:“陛下,蜀中虽窄,然其土富人繁,内外险固,可资利用。臣以为以眼前之势,陛下车驾幸蜀实为良策。”
“幸蜀?”李隆基想不到杨国忠有此主意,想到若从此拱手将长安丢给叛军,心中实有不甘。
杨国忠又继续道:“陛下,蜀道艰难,安贼手下骁骑多为北人,其入蜀颇难,又不服水土,必不敢轻易犯蜀。陛下入蜀之后,可将江淮租赋转运蜀中,再资各方勤王之兵,假以时日,定可徐徐图贼。”
李隆基一时没有主意,就对杨国忠道:“若离京幸蜀,实为大事,容朕好好想一想。国忠呀,所谓群策群力,你可召百官议论一番,瞧瞧他们是否另有良策。”
杨国忠到了辰时三刻,即在勤政楼里召集百官议事。是时,潼关的败退之人已入京,满城皆知哥舒翰东征失败的消息。高适是时任监察御史,此前一直在潼关辅佐哥舒翰,昨夜随溃兵一起逃回了长安。今日杨国忠召集百官议事,高适未及换装,满面尘土地匆匆入朝。
杨国忠先让朝官叙说了潼关之败,然后向百官言道:“潼关既失,则京城危矣。圣上命本官召集百官,访以救援安危之策。”
百官闻言默然不对,殿内一时显得很安静。
杨国忠目视陈希烈道:“陈左相,你兼知兵部尚书,当有何策呀?”
陈希烈道:“全凭杨右相主意。”
高适眼见百官无言,就伸手掸了一下衣上的蒙尘,然后出班躬身说道:“杨大人,下官高适刚从潼关返回,现有建言呈上。”
杨国忠看到高适的狼狈相,不屑地说道:“高御史想是昨夜逃回的吧?瞧你一脸惊悸之色,心中还有稳妥的主意吗?也罢,可试言之。”
高适道:“下官以为,贼军据守潼关之人不过数万。如今京城宿卫之兵数万,再招募百官子弟及豪杰之人,可以集兵十万,然后兵出京城,与敌决一死战,定能将潼关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