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遇敌即溃,由此可见关中之人的心情低落,少有斗志,也可折射出京中官宦之人的心态。现在高适建言招募官宦子弟上阵杀敌,岂不是以羊驱虎?百官闻言顿时出声反对,殿堂内于是一片嗡嗡之声。
杨国忠道:“哥舒翰率领二十万大军尚且不敌,叛军哪儿仅有数万人?高御史,想是你惊悸过度,故而胡言乱语,你退下吧。”
杨国忠再问群臣之策,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何肯在如此危急关头妄语惹祸?他们又在殿内议论良久,终究无法可想。杨国忠最后说道:“此前群臣累累上书,言及安禄山反状已显,奈何圣上不信。唉,今日之事,非宰臣之过也。”他到了此时,还想着推卸自己的责任。
是时潼关兵败的讯息已传遍京城,士民惊扰奔走,作鸟兽散,昔日里人潮汹涌的东西二市,这日却少有人影,颇为萧条。
杨国忠回宅之后,又匆匆地叫上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再复入宫,自是请见杨玉环叙说入蜀大计。杨国忠此时认为,既然无力回天,那么早早入蜀可以保得平安,实为上策。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亲御勤政楼召百官议事。李隆基端坐御座之后,却发现座下礼拜的百官仅剩下疏疏落落的数十人,那些不来朝见之人,显是已经逃离,或在宅中收拾细软,皆思身后之计了。
李隆基见此情状,也懒得细究,而是煞有介事地宣布,他要御驾亲征了。既要御驾亲征,势必要进行一些安排。
其一,诏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崔光远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边令诚掌宫闱钥匙;
其二,诏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立刻入蜀,并移牒至蜀,诏诸郡县设储供以迎颖王;
其三,为了御驾亲征,李隆基午后即从兴庆宫移驾北内禁苑,特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禁军,厚赐钱帛,挑选良马九百匹供护驾之用。
李隆基如此安排,看似为御驾亲征而设,其实是为其逃往蜀中布的谜局,陈希烈等人皆被蒙在鼓中。他们其实未曾细想,若皇帝御驾亲征,势必要大肆募兵,然皇帝对募兵之事未置一词,却移牒蜀中令其设储供,由此可见蹊跷之处。
六月十三日卯时,蒙蒙细雨笼罩着长安城,低垂的云层加重了黎明前的夜幕,城中人皆在睡梦之中。此时禁苑的西门(延秋门)忽然洞开,一行人自门中鱼贯而出,默默地向渭水便桥行进。由于禁苑西门远离城池,城中人难闻这里的脚步杂沓声和人声,他们的行为就显得颇为诡秘了。
李隆基前一日午后移仗禁苑之内,实为今晨隐秘出行的前奏。
这队人马计有五千余人,陈希烈统领禁军三千余人为前导并押后,中间所行的为李隆基、太子、亲王、妃主、皇孙、杨氏兄妹、高力士等亲近宦官与宫人等。至于那些皇亲国戚和百官,李隆基并未知会他们,任他们各安天命。
平明时分,这队人马匆匆过了渭水便桥。杨国忠生怕叛军追来,就下令从人烧断便桥。李隆基闻讯,流泪说道:“今百姓仓皇,各求生路,何得断绝!”就让高力士走马至桥,阻止禁军烧桥。
朝中百官大部分人已逃散,到了辰时以后,还有二十余人依旧上朝。他们在兴庆宫门前等候,犹闻漏声从容,宫中三卫立仗俨然。待宫门开启,忽见内宫之人仓皇逃出,他们边跑边嚷道:“圣上不见了。”这些朝臣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恍然大悟,顿时作鸟兽散。
皇帝失踪的讯息如风一般刮遍全城,城中的王公、士民纷纷逃窜,也有如陈希烈那样的官吏稳坐家中,打定了投降安禄山的主意。城外的山谷细民闻听京城大乱,纷纷入城争入宫禁和王宫豪宅,他们见物就拿,竟然有人乘驴入殿。有人直入大明宫左藏库中,先将其中的金珠绢绸搬取一空,又有人将其中的大盈库点火焚起,于是火光冲天,更添纷乱之势。
过了十日后,崔乾祐方带兵进入长安,如此一来,安禄山彻底地占领了两京,其叛乱战果达到了极致。
李隆基过了渭水便桥,回首凝望晨曦中的长安都城,心中的酸楚化做满面涕泪,一种负罪感瞬间传遍全身,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杨国忠与高力士等人见状,急忙靠近其身边来劝。
李隆基泣不成声,哽咽道:“自高祖皇帝从隋炀帝手中取得长安城,已近一百五十年了。朕愧对列祖列宗,竟然拱手将两京让于胡贼,朕实为不肖子孙啊。”
杨国忠劝道:“请陛下放心,两京终有光复的时候。我们暂避一时,不用太过伤心了。”
李隆基灰心至极,叹道:“说什么光复两京啊。此前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率领数十万大军东征,如今皆灰飞烟灭,光复之日,实在迷茫啊。”
太子李亨劝道:“请父皇勿忧。安贼虽占了两京,然西北诸郡、蜀中以及江淮等地尚在朝廷之手,叛军如今已为强弩之末,假以时日,父皇定能再回两京。”
李隆基听了这句话,心里方才有了一些安慰,其凝视李亨道:“嗯,太子如此说,我心甚慰。太子呀,为父年老气衰,今后平乱之事,你要多操心一些。”
李亨眼睛余光中看到杨国忠眼中似有阴冷的光芒,急忙躬身道:“父皇英明无比,虽有小挫,定能光复两京。儿臣愿追随父皇,或为前驱,定效力驱逐胡贼。”
李隆基的心情很坏,兴致始终难以提起,就不再回头眷恋京城,开始低头默默赶路。辰牌时分,他们到了咸阳之东的望贤宫,然打前站的太监以及咸阳县令皆不知踪影,由此大队人马的早膳就化为泡影。
大队人马只好忍饥而行,时辰过了午时,李隆基饥肠辘辘无力再行,就下舆坐在路边的大树下。是时热风已起,李隆基肚中饥饿,心中灰暗,再加热风一烤,毕竟为七十余的老者,顿显枯萎之状。杨国忠令人到邻近市集上购来一些胡饼,然后亲手捧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就着凉水胡乱将饼咽入肚中,由此稍有精神。附近的村民得知皇帝至此,且缺少膳食,遂将家中的剩饭搬来。那些皇孙早已饿得肚皮朝天,看到眼前这些杂有麦豆的粝饭,顿时视之为珍馐,争以手掬食之。李隆基见状,又一阵悲愤袭至心间,不禁掩面而泣。
村民中有一位老者名郭从谨,年龄与李隆基相若。高力士见皇帝悲戚,恰巧看到郭从谨在侧,就将之推到李隆基面前,示意他宽慰皇帝。
郭从谨向李隆基叩首行礼,李隆基急忙将他搀起来,说道:“朕逃难之时,无须行礼。瞧我们的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郭从谨躬身说道:“草民不敢。”
李隆基脸上挤出数丝微笑,叹道:“唉,如此落难情景,让老丈见笑了。”
郭从谨摇摇头又说道:“陛下不可如此心灰。陛下治国,草民治家,其实道理相若。草民数十年来,家境也是波折甚多,当有逆境之时,只要不灰心颓丧,终有起复的时候。”
李隆基见郭从谨说话不凡,顿时来了兴趣,喜道:“好呀,不料老丈识见如此不凡啊。呵呵,看来草莽之中也有真知灼见呀。”
郭从谨道:“陛下于开元之初励精图治,使天下庶民享受了无尽的富庶,草民心中一直感激不尽。今日能得见陛下,总算满足了草民感恩的心愿。”
李隆基颓然叹道:“如今山河破碎,连累天下庶民动荡,此为朕之失啊!”
郭从谨道:“陛下所言甚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草民犹记宋璟为相,数进忠言,天下赖以平安。此后在廷之臣以言为讳,唯阿谀奉承而已,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若陛下再复开元初年精神,草民以为大唐必兴。”
李隆基想不到一个村中的老者竟然说出这些话来,心中猜疑他是否有人所教,就呆呆地凝视郭从谨良久,然此老者系村野中偶遇,又有何人所教呢?李隆基脑海中就将自己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年间的作为进行快速对比,方悟自己前后差异很大。他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眼光凝视地上斑驳的树影,最后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唉,如此破碎山河怎能从头收拾呢?”
待大队人马再上路后,李隆基就在舆中琢磨郭从谨的这番话,其间偶尔看到杨国忠的身影,一丝悔意油然而生:是啊,杨国忠怎么就成为宰相了呢?
子夜时分,大队人马好歹疲惫地行到了金城县。杨国忠派人出外募食,智藏寺的僧徒还送来了一些刍粟,众人勉强填饱了肚子。是夜驿中无灯,人们相互枕藉而卧,也就没有贵贱之分了。
从金城县向西二十五里,即为马嵬坡。待大队人马翌日到了马嵬坡,就要折向南行,从此进入真正的蜀道。
第二十五回 香魂归葬马嵬坡 太子北驰灵武城
六月十四日辰时,车仗离开金城县向西行走。这帮人包括那些禁军将士,此前皆处锦绣丛中,何曾受过如此又饥又累的大罪?
陈玄礼悄悄来到高力士面前,忧心忡忡地说道:“高将军,仅仅一夜之间,竟然有数百将士不知所踪。剩余之人也是窃窃议论,怨气很大,若长此以往,恐怕要生乱子。”
高力士叹道:“唉,大难当前,皆自思退路了。今晨起来,连袁思艺都不见了踪影。圣上此前待袁思艺恩遇殊重,连他都跑了,遑论他人!”袁思艺此前任内侍监,职掌内侍省,秩级正三品,是李隆基最宠信的宦官之一。当此危难之际,竟然不告而别。
陈玄礼此前与高力士相善,闻言着急道:“高将军还是速思善策吧。此去蜀中路途遥远且艰难,若从人四散逃奔,如何能维护圣上周全呢?”李隆基不愧有识人之能,他之所以让陈玄礼长期职掌禁军,就是瞧中了陈玄礼的一颗忠心。
高力士颔首道:“不错,圣上的平安也只有我二人一力维护了。嗯,陈将军,你刚才说将士们怨气很大,莫非仅仅因为饥饿劳顿吗?”
“此为诱因。他们议论到了最后,多指出此次逃难的罪魁祸首实为杨国忠。若无杨国忠激起安禄山生乱,又没有促哥舒翰出关兵败的事儿,哪儿有今日的狼狈之相?”
高力士闻言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缓缓问道:“这些随行的将士随你多时,你有把握掌控他们不得生乱吗?嗯,就是说他们逃散一些尚可,勿得哗变危及圣上。”
陈玄礼面带忧色道:“这些随行将士,皆为挑选而来,末将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哗变。然逃散之人愈多,就会扰乱军心,若不能扼其势,终归难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