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你这一路上不要随侍圣上身边,就与将士行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静。陈将军,你我二人皆得圣上厚恩,圣上路上若有闪失,即是你我之罪,我们须有万般谨慎之心。”
陈玄礼答应后离去。
自金城县至马嵬坡仅有二十余里的路程,这一班疲惫之人行走得甚为缓慢,日过头顶后方缓缓到了马嵬坡。高力士将李隆基及妃嫔迎入驿中,随行的禁军将士则在驿外驻扎。
当车驾将至马嵬坡的时候,陈玄礼又借故来到高力士身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形势有些不妙。末将一路上让诸将努力约束士卒,然难以收心,许多人在那里骂骂咧咧。末将以为,今夜之后,这些随行的将士许是会散失大半,如何是好呢?”
高力士一路行走,起初脑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逐步清晰起来,他不能容许事态进一步恶化,务必行果断措施,以保李隆基平平安安到达成都。他此时没有犹豫,问道:“他们是不是以为,若杨国忠待在皇帝身边,事态就难以好转?陈将军,我这一路上也想了许多,杨国忠在蜀中经营多年,我们这些人到了蜀中,将来是否要全听杨国忠号令?”
陈玄礼颔首道:“不错,军中之人既怒杨国忠此前胡作非为,又忧到了蜀中再受杨国忠祸害。他们纷纷逃之,多因于此。”
高力士断然道:“陈将军,若斩杨国忠,是否能使将士收心呢?我以为,为保圣上平安,斩杀杨国忠可使将士归心,并可永绝后患,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陈玄礼微微一笑道:“末将早就等着高将军这句话。斩杀杨国忠何足道哉,我此前只是担忧圣上会责我谋逆,若高将军今后能在圣上面前替末将遮掩则个,末将又有何惧呢?”
二人此时心心相印,其实不用多话,大计已然定矣。陈玄礼欲离开的时候,高力士又唤着他:“如此大计,最好还是禀知太子一声。”
陈玄礼疑惑道:“高将军,此事你知我知,事发前最好不宜扩散。太子日常谨慎小心,他如何肯为此事做主?”
高力士叹道:“我等二人皆为臣下,太子毕竟为储君,如此大事最好由太子首肯。你这就去禀知太子不妨,杨国忠胡作非为,太子早已切齿痛恨。当初圣上或让太子监国,或让太子领兵为帅,杨国忠一直横加阻挠,你莫非不知吗?唉,此等大事有太子首肯,那么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也不会指斥我们为逆臣。”
陈玄礼领命而去,一场大事即将发生。
驿中尚存有食物,可以让驿中之人混个半饥半饱;而驿外的将士处此荒郊野外,周边少有村落和集镇,他们又如何能觅来食物呢?陈玄礼派人到邻近村落里买来一些食物,毕竟僧多粥少,难止将士们的饥饿。这帮将士昔日在京城,皆为锦衣玉食的主儿,然自昨日一大早离了京城,既无食物果腹,又行色匆匆,疲累无比,心中的无名火就越燃越旺。现在到了午后又无食物入口,一些将士就出言咒骂,现出混乱苗头。那些秩级较高的将领眼见势头不妙,就围至陈玄礼身边讨要主意。
陈玄礼观此情状,心中就暗赞高力士道:眼前无食物果腹,唯有斩杀杨国忠以转移视线,方为绝妙的唯一胜途!他待众将纷纷说完,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此前好好地待在京城,到底为何落到此等可怜境地?”
恰在此时,有二十余名身着吐蕃服色的使者到了马嵬坡,他们既无法入驿居住,又无物可食,得知杨国忠为朝廷丞相,就挡住杨国忠的坐骑诉说。
一将侧头看了看马背上的杨国忠,恨声说道:“陈大将军明知故问!杨国忠实为国贼,先激反安禄山,再胡作非为沦丧国土。然杨国忠恃圣上之威,又怎能奈何他呢?”
众将皆以为然,纷纷点头。
陈玄礼看到火候正好,遂言道:“不错。今天子震荡,社稷不守,使生人肝脑涂地,皆是杨国忠所为。哥舒翰好好地守着潼关,实有诛杀杨国忠之心,杨国忠为祸害将士,就撺掇着圣上逼哥舒翰出战,由此大败。我今日有心,欲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你们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先是大震,继而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呀,我们早有此心。只要杀了此贼,就是得罪,亦为所愿。”众将说完,皆将目光斜向与吐蕃人说话的杨国忠。
眼前的时光似乎凝固,化做短暂的沉寂。忽然一将大声嚷道:“杨国忠与胡虏谋反,欲挟持圣上入吐蕃,我们怎么办?”
众将齐声喊道:“杀了他。”他们一面拔刀奔向杨国忠,一面招呼邻近的将士随同前往。很快,杨国忠与二十余名吐蕃人被团团围了起来。
杨国忠看到将士们激愤地围在自己身边,脸色一寒,张嘴欲叱,忽然一箭飞来,恰恰射中其前额,杨国忠顿时倒撞马下。
可怜杨国忠糊里糊涂就成为众人的刀下之鬼,那二十余名吐蕃人也被连累,皆被齐刷刷地砍下脑壳。众人杀红了眼,新任御史大夫魏方进恰在近旁,看到杨国忠被斩,就问了一声:“你们为何杀宰相?”
其话音未落,也随即被砍下了脑袋。
杨国忠得知李隆基欲往蜀中,就先令家人扶持其妻裴氏和虢国夫人提前离开京城,此时已到达扶风地面。其长子杨喧此时任户部侍郎,与韩国夫人随大队行走。将士们杀掉了杨国忠,立刻寻来韩国夫人和杨喧,也是一刀砍落,二人顿时身首异处。
将士们欢呼声起,经过这番折腾,他们暂时忘记了饥肠辘辘。有人将杨国忠的头颅割下,然后挑在枪头之上,就立在驿门外悬首示众。
虢国夫人和裴氏后来得知了马嵬坡兵变,吓得不敢再向蜀中进发,只好向西逃窜到了陈仓地面。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即率人追杀。虢国夫人、裴氏以及杨国忠的小儿女皆死在陈仓,显赫无比的杨氏家族就以这种方式凋落于世。
李隆基刚刚与杨玉环共进一些饭食,这里的饭食较之前一晚的刍粟要可口一些。李隆基瞧着杨玉环那憔悴的容颜,心疼地说道:“出行仓促,不料遭罪如此。唉,到了蜀中,境况许是会好起来,这一路上,你不管饭食好坏,务必将肚中填饱。”
杨玉环脸上露出微笑,说道:“陛下心忧国事,又颠簸劳顿,就不要替妾操心了。妾只要随侍陛下身侧,虽粗粝陋食,并无怨言,唯盼陛下多进食一些。”
李隆基摇摇头,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时驿外传来喧哗声,且间以凄厉惨叫,让人听来觉得毛骨悚然,高力士见状,急忙出外察看。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返回驿中,李隆基急问外面为何喧哗。高力士先瞧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杨玉环,继而言道:“陛下,随行将士因无物果腹,由此喧哗,恰好有吐蕃使节到此,因一言不合,将士们就将这些吐蕃人砍翻在地。”
李隆基道:“陈玄礼呢?他们砍翻吐蕃使节,即为大罪,陈玄礼为何不管?”
高力士叹道:“众怒难犯,陈玄礼一人之力难成。观眼前之势,唯有陛下出外赦免将士之罪,许是能平息下来。”其实杨国忠之头就悬在驿门之前,高力士不说杨国忠已死,本意为不想惊扰了杨玉环。
李隆基于是起身,高力士一面上前搀扶,一面递上拄杖,然后二人一前一后步出驿外。李隆基出门后赫然看到杨国忠的首级,再见众将士将驿站围得严严实实,心中不由得大震,惊问道:“力士,国忠怎么被杀了?他们……他们意欲何为?”
高力士躬身答道:“陛下,臣刚才当着贵妃之面不敢明言。臣刚才问询明白了,将士门又累又饿,由此生变,最终认为杨国忠实为国贼祸首,为绝后患斩而杀之。将士们未奉旨而杀丞相,心忧有罪,如此就围了驿站,请陛下赦免其罪,就可解除眼前之厄。”
李隆基年轻时即数发宫变,如今老来弥辣,当然明白眼前的形势。他此时没有一丝停顿,大声喊道:“陈玄礼何在?”
陈玄礼就从人缝中挤出来到李隆基面前,伏地叩首道:“臣无能无力,由此惊扰了圣上,请圣上治臣之罪。”
李隆基知道,群情激愤之时,须因势利导,万不可一味斥责酿成祸端,由此惹祸上身。他先唤陈玄礼平身,继而言道:“杨国忠倒行逆施,朕早有去除之心。将士们今日深明大义,毅然斩杀国贼,大称朕心。陈玄礼,朕赦将士们无罪,你速速代朕前去宣慰,并劝将士们各回本队,这就散了吧。”
陈玄礼叩首领旨,就转身来到将士们面前大声宣旨。将士们闻听皇帝赦免了擅杀朝廷宰相之罪,心头大觉轻松,然并不听从各回本队的旨意,脚步不动,依旧团团围困驿所。
陈玄礼又大声宣旨一遍,这时将士们齐声喊道:“贼本尚在!”
李隆基闻听此言,知道将士们所指的“贼本”即杨贵妃,脸上颜色顿时黯淡。其身侧的高力士也是脸色一沉,心中暗暗叹道:“果然连累了贵妃!”
陈玄礼又趋至李隆基面前,叩首道:“陛下,杨国忠谋反,则贵妃不宜供奉。如今将士们群情激愤,愿陛下割恩将贵妃正法。”
李隆基脸如死灰,缓缓说道:“朕当自处之。”言讫,拄杖缓缓进入驿门。李隆基入门后不忍去见杨玉环,就在那里拄杖倾首而立。他知道,眼前众怒难犯,自己虽为皇帝之身,也无能平息;若将杨玉环杀之以平众怒,自己又如何能舍得呢?
高力士和陈玄礼见皇帝入门后久无动静,二人对视一眼,皆心急如焚。他们一样的心思,知道若皇帝不能当机立断,许是会危及自身。陈玄礼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转对众将士行了一个手势,让众将士宽心稍稍等待,他就与高力士并肩入了驿门。
陈玄礼满脸焦急之色,又伏地连连叩首道:“陛下,今众怒难犯,陛下安危在顷刻之间。愿陛下速决贵妃之事。”
李隆基先责陈玄礼:“朕让你掌控禁军,难道让你们行兵谏之事吗?”他说话至此,深知人心难测,陈玄礼往昔虽恭顺忠心,万一他现在也有异心怎么办?遂再以柔言说道,“玄礼呀,你久随朕身边,当知贵妃常居深宫,又如何能参与杨国忠的谋逆?你还是出外好好劝劝将士们,让他们不要有畏惧之心,这就散去吧。”
陈玄礼听言后,知道现在不杀杨玉环,驿外的将士定不会罢休,他又不知该如何劝谏李隆基,只好一味叩首而已。
高力士眼见事态紧急,急忙躬身说道:“陛下,臣知道贵妃未曾参与杨国忠的谋逆,诚无罪责。然将士们现在已杀杨国忠,若贵妃今后仍侍奉陛下左右,他们能心安吗?为防激变,臣躬请陛下速下决心,眼下唯有赐死贵妃方能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