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的皇宫大内,一身灰衣的三皇子带着一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宫娥出宫办事,九重宫门守卫夜里看不大清皇子殿下的样貌,不过却识得皇家腰牌,不敢多加阻拦,径自放行。

夜色深沉之时,彻底出了骊宫,我算是自由了,不过也高兴不了多少,若是大曜因内乱从此亡国,我便是亡国之臣,那以后的惨淡日子没法想象。

心中焦急,便不想再多加停留,对梅念远抱拳一礼,“三殿下活命之恩来日再报,本相绝不赖账。那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忽然发觉对面这人的目光沉了又沉,面容怨愤得恨不得挖个坑将我埋了再踩严实。于是那“后会有期”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敢说出口。

只见此人重重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向着夜色中走去。我看了看反方向的骊宫,不由纳闷,“诶,回宫是这个方向!你去哪儿?”

周围夜色浓黑,几步便不见人影,吓得我赶紧追上,噌的贴上了梅念远胳膊,一步跟一步,眼神不敢往周围去,“好、好黑……”

“既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顾相你请便。跟着我做什么?”被我死拽住一步不落的人语气十分凉薄。

我嘿嘿干笑几声,“这、这不担心你迷了路,万一被人劫了色什么的,如何跟你皇兄母后交代。”

梅念远亦凉凉地笑了几声,“得顾大人如此关怀,当真令人惶恐得很。”

“客气,客气!”我虚怀若□。

借着天上不多的星光探路,我俩越走离皇宫越远。我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承璟殿下,你这行迹莫非是要跟我一起跑路?”

“你一人辨得清方向么,走得出大殷么,回得了大曜么。”一连串问题抛出,果然让我哑口无言。

“可是,你助我逃走,不怕你皇兄治罪?尤其,你母后……”

“我不在身边,母亲可能会更安全一些。他为控制我,一时半会倒不会对我母亲如何。”他看我一眼后,开始动手扒衣服,“再者,有些事情并非那么容易权衡,只是需做决定时,便犹豫不得。”

夜里凉风忽然卷上身,才注意到梅念远扒的衣服不是他自己的,却是我的。我正思索他的话中深意,便见他如此毫不犹豫地动手扒衣,当真是果断。宫女外衣三两下被他扒下后,扔到了地上。他再将自己外衣让了给我,拉着我沿路继续笔直前行。

回头望着地上丢弃的衣裳,我呆呆问道:“如果这是在故布疑阵,以假乱真,我们岂不是应该往另一条路上走?”

“非也!”梅念远只着中衣,走得十分快速,“明日追兵一到,见到这衣裳,必会猜到此乃故布疑阵,反倒不会往旁路去。”

“不往旁路去,便往我们这条路上追来,我们这是在送死?”

“非也!”梅念远笑了一笑,“明日的追兵必是我二哥,他素知我虚虚实实的一套,岂会想不到这点?只怕他以为我偏偏就往旁路逃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所以,他不会追到这条路上来。”

我被绕糊涂了,“就算如此,那你如何知道追兵会是你二皇兄?你二皇兄不是应该在封地吟诗作赋么?”

“二哥已被召回京。”

我露齿一笑,“哦?”

“兵出绝地,李代桃僵。”梅念远抬头看向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一间打烊的客栈,“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我微笑道:“原本我被困绝地,是希望你兵出此际,借机青云直上。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以我之李来代你之桃,舍车保帅是也。”

梅念远眼睫微阖,“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原本指代兄弟相帮。这里分明有两个意思,你故意让我选择,是舍你还是舍兄弟。”

“这么说,你选择了舍兄弟?”

“虽然我的确在京都散布了二哥在地方上收买人心种种事端,使得皇兄猜忌,调二哥只身回京。这以后皇兄更多心思从我身上转移到二哥身上,为考验二哥是否有反心,明日必会遣他来拿我回宫受审。这么说的确是舍弃了兄弟,但李代桃僵的深意是兄弟相帮。我拉二哥下水,是拉他到这京都的风云中心。你明白么?”

我打个哈欠,“你们兄弟太复杂,我明不明白没什么要紧。”

梅念远凝定看着我,“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皇宫中心,不是我想呆的地方。我也不会用你来兵出绝地,青云直上,更不会用你来李代桃僵。”

说完,他上前便要拍客栈紧闭的大门。

我将他手一拉,“此处离皇宫尚近,我们还没逃出险地,就这么贸贸然住客栈?”

“夜里行路也走不了多远,不如踏实睡一觉,明日再接着逃。”

我瞪着眼,“就这么大摇大摆住客栈?人家都打烊了,你是生怕别人不对我们生疑?”

梅念远静静看着我,脉脉道:“不住客栈也行,城外就有座废弃的义庄,搁了不少未下葬的死人棺材,既僻静又安全,不如我们去住那儿?”

一股阴气自身后袭来,我唰的一下蹭到梅念远跟前,贴着他手臂,“那那那住客栈!”

“啪啪啪”,“啪啪啪”……

梅念远敲门敲得十分执着,我倚着他手臂在这有节奏的声响中即将睡去时,大门终于万般不情愿地开了。伙计擎着一支蜡烛,睡眼惺忪,怨恨道:“打打打……烊了!敲敲敲……什么敲!”

“住店,一晚。”梅念远言简意赅,手中一枚金叶子送到了伙计鼻子前。

小伙计怨恨之气大消,登时成了斗鸡眼,接住金叶子对着蜡烛左看右看。金光闪闪,我的睡意去了大半,一把抢回金叶子,拿牙齿咬了一阵,再看其上,印了几枚玲珑的咬痕。我喜不自胜,牙齿硬度大过黄金,若能咬动,便是成色极好的真金!

伙计看看我,再看看梅念远,神色患得患失,不知道这枚金叶子能否到手。

我万分不舍地攥在手心。梅念远使劲掰我的手,“千金散尽还复来,松手。”

我眼泪沁了出来,“可是成色这么好的金子,我真的很少见!”

他凑到我耳边,极低的声音道:“放心,还有。”

金叶子被掘了回去,送了给小伙计。我正调整情绪,试图豁达一些,便听伙计问。

“几几几……间房?”

“两间。”

“一间。”

梅念远与我对视一眼,又凑过来低声道:“行事须低调,人生须俭省。”不待我反驳,他又对伙计吩咐道:“一间干净的客房,再备些热水。”

说罢,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