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车上,她时不时就瞅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察觉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边俊眉,似乎在问:怎么,有什么事儿?
蕙娘不禁浅浅一笑,她探手挽住权仲白的臂弯,把头搁在他肩上,低声道,“今儿,谢谢你!”
这谢的是什么,两人心中自然有数。不过以权仲白这种不分上下尊卑的为人来说,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几乎也就约等于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着任何心理挣扎,也不觉得这是自低身份,才要说‘这也没什么好谢的’,偏头一看清蕙时,话又哽在了喉咙里。
焦清蕙这个人,平时是很‘闹’的,是开心是难过,她都能影响到身边一群人。她开心,立雪院、冲粹园就是莺飞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难受,即使是盛夏里,身边近一百来号人,也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权仲白自己的情绪就时常受到她的干扰,她的的确确,很少有这会这种语气,静谧地、轻盈地、甜美地——这并非刻意做作出来惹他恼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来的,似乎是从她心底极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飘出来的。这么短短地五个字,倒是一下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令得他也柔和下来,又对她生出了几分怜爱。
他没有说话,想要揽住清蕙,又觉得有几分尴尬,脑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爷的那几句话,‘她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里,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欢……’。
姑且不论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动、令他欢喜,就只说老太爷这番话,细细寻思,却是大有玄机:如他对婚事态度稍微积极一点,清蕙的态度是否也会随之大变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论他是积极还是消极,恐怕那份嫌弃都不会变吧……
“我还记得我头回见你。”他就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那时候,你才止十一二岁,习武扭了脚踝,我来给你正骨。不过那时你还小呢,恐怕也都不记得了。”
别人能不记得,清蕙记性多好?可她一句话都不接,靠在权仲白身边的娇躯,兼且还僵硬了几分,权仲白心中微微一动,却还拿不十分准,他又道,“你疼得满头都是汗,牙都快咬断了,可愣是一声都没出。后来想想,早在当时就该明白,你的脾性就是这么倔,疼成那样了,却还不肯掉眼泪。”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清蕙要再说不记得,那就有装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声——笑声中的勉强,权仲白也听得出来,“你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
“呣。”权仲白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还有后一次见面——”
“你今儿怎么忽然就说起这个了。”蕙娘撒开手瞥了他一眼,声调竟绷得紧了一线,“人家才觉得你有时候也还挺不错的,就来——”
权仲白这是同小娇妻回忆初遇,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煞风景,甚至可以说是很浪漫的事儿,蕙娘要指责他,又去哪里指责?她有几分惊疑不定,脑中回忆着从前种种言谈,口中却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办婚事了——雨娘婚事,我这个做嫂子的给添了妆,文娘那边,你这个做姐夫的是否也该表示表示?”
她回避的态度都这样明显了,权仲白再追着不放,似乎有失风度,说到文娘,他倒有几分好奇。“是亲事不中意?看她没太大精神,连你回来了都不出来。你下午在后院,是和她说话?”
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蕙娘随口就将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诉权仲白,“毕竟是年纪大了,又有过元配的,她被宠惯了,闹得不成样子——”
权仲白不免好奇追问,“被你说了这一番话,她就想转过来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在妹妹心里倒很可靠。”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蕙娘说,“世上真正毫无选择的窘境,其实很少,只看愿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吧。我问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没那个胆量,自己也就知道认命了。”
权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阁老密谈过的,一时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转了,总要有个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么交代的,一见到你她就软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会信你这句话。”
“在祖父跟前,我总是实话实说。”蕙娘无所谓地道,“怎么和你说的,自然也就怎么和他说喽。”
“那我就不信了,”权仲白大奇,“祖父就没有追问一句:这要是文娘说了是,你会不会真的帮她逃婚?”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两人下了车,并肩进了立雪院。“祖父大人是聪明人,这种话,他何必问?”
“我并不聪明。”权仲白寻根究底。“我倒是真想问,要是文娘愿意逃婚不嫁,你会不会真的为她安排?”
蕙娘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一欠身进了里屋,已是直入净房,似乎压根都没想搭理权仲白。权仲白站在屋内,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若有所思:他隐隐有几分失望,却没有表露出来。
“你这根本就是废话。”他正换衣时,蕙娘从净房洗过手出来,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带了几分傲然,语调中又端出了惯有的矜贵。“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一样……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个不晓得我言出必行,从来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曾经被焦清蕙拿来堵过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却是明明白白地又把这句话给践踏到了泥里。她有帮助妹妹逃婚的勇气和决心,为什么自己不逃开这段婚姻?
权仲白抱着手靠在门边,深思地望着蕙娘在屏风后的背影——她正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呢。曼妙的曲线映在山水画上,随着烛火摇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