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宰的全力操持下,靖安宫完全变了模样。中央摆着灵榻,王后静静地躺在灵榻上,身上蒙着一袭白缎。
一身孝服的周显王守在灵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灵榻上方的王后。
灵榻两侧,依次跪着大小嫔妃、几个王子和小公主,全都是孝服在身,叩头于地,悲悲切切。
一身素服的姬雨怀抱凤头琴,手提包裹,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内宰看到,赶忙拿过一身麻服让姬雨穿了,又在她头上扎上一条白色麻巾,另一条系在腰间。内宰做这一切时,姬雨表情木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拿两眼痴痴地凝视灵榻,就如一个泥偶。
内宰披戴已毕,姬雨重又抱起凤头琴,缓缓走到灵榻前面,在王后身边放下琴,轻轻揭开白缎。
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两眼闭合,就像平日睡熟时一样。她的两道细眉也如平日一样紧紧地锁在一起。
姬雨平静地凝视着她。过一小会儿,她伸出两手,轻轻抚摸母后紧锁的眉头,想让它们展开,可它们仍像拧起来一般。
姬雨将面颊轻轻贴在母后的面颊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过一阵,她重新抬起头来,再次抚展王后的双眉。两道细眉终于舒开,一眼望上去,王后显得慈爱而又安详。
抚平了王后的愁眉,姬雨并没有去盖白缎,好像王后依旧是活着一般。姬雨打开琴盒,在灵榻跟前支起琴架,将姐姐的凤头琴摆在架上,端坐于母亲身边,面对母亲,轻声抚琴。
虽然只有六根琴弦,但在姬雨手里,缺了那一根,反倒添了几丝悲切,长了几分愁韵。弹的依旧是《流水》,只是这流水此时听来,就如在寒冰下面无声地呜咽,如泣如诉,却不为他人所见。
姬雨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泪水,也没有哭泣。
不知奏了多久,也不知奏了多少遍。天黑透了,夜深极了。跪在王后榻前的嫔妃、小公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已是一个跟着一个悄悄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依旧跪在榻前,含着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终于,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女儿。又过一会儿,他吃力地站起来,挪了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蓦然,再也忍不下去的姬雨转过身去,一头扑进显王的怀中,爆发般大哭起来:“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两个拥作一团,姬雨不发则已,一发即不可收,在显王怀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不知哭有多久,方才止住,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说道:“父王!”
周显王望着她:“雨儿,你有何话,说吧!”
姬雨迟疑有顷,泣道:“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也要去了!”说完,泪水再次流出,缓缓叩拜,一拜,二拜,三拜。
大出姬雨意料的是,周显王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丝毫未现惊讶,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姬雨泣道:“父王——”
显王缓缓问道:“雨儿,你去哪儿?”
“云梦山!”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许久,一个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着你呢。”
倒是姬雨吃了一惊:“父王,您怎么知道?”
周显王从袖中摸出王后转呈他的锦囊,交与姬雨,缓缓说道:“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喃喃哽咽,“是个偏方儿。”
显王不停地喃喃着“是个偏方儿”,越说越是伤心,竟呜呜咽咽,伏在王后身上悲泣不已。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与母后的锦囊。姬雨急忙打开,里面是块丝帛,丝帛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帛下面,则是王后用鲜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跟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惟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与先生……”
姬雨将锦囊紧紧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去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有顷,不无忧虑地说:“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拿袖管抹了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王风》,是姬雨自幼就熟记于心的,但其真正的内涵,只在父王此时的吟咏里,姬雨才算彻底明白。显王的吟咏缓慢而又低沉,苍凉中不无悲壮,姬雨听得心潮起伏,不禁抬起头来,含泪同吟,灵堂里响彻起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翌日晨起,天蒙蒙亮时,姬雨穿着随身孝服,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别过母后,挂上佩剑,开了偏门,径奔城东轩辕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