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双手接过,两眼望着锦囊,略显惊异:“娘娘,这……”
王后又是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听闻是偏方儿,旋即放下心来,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偌大一个靖安宫,此时只有王后一人。宫中静得出奇,门边的滴漏里传来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在榻上躺有一会儿,似乎想起一事,缓缓下榻,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已毕的玉瓶。
玉瓶依旧是那么端庄,那么华贵,那么富有王家气度。是的,她已拣起了每一个碎片,她的手工无可挑剔,拼接近乎完美无缺。
王后缓缓跪下,凝视玉瓶,许久,长叹一声,喃喃语道:“陛下,臣妾——臣妾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挽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开脸,再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戴上后冠。
王后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位依旧风华绝代的大周王后。
王后凝视有顷,从妆台下面拉出抽屉,摸出锦盒,取出盒中瓷瓶,旋开瓶塞,紧闭两眼,轻启樱唇,“咕”的一声一气饮下。
王后将空瓶放回盒中,依旧塞进妆台下,轻启碎步,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
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两个时辰中间,前后共有三个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只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见陛下亲临,宫正跪地叩道:“陛下,娘娘说了,甚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横他一眼:“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宫正说着,从袖中摸出那只锦囊,“娘娘的原话是,‘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交给他的!’”
显王大为诧异,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赶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帛,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榻前,大叫道:“爱妃——”
宫正、内宰均傻愣了。二人相视一眼,急进宫中,看到的却是王后妆饰一新,神态安静地躺在榻上。显王伏在她的身上,悲哭不已。
不用再问,内宰已知发生何事,转身急叫:“快,召太医!”
宫正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引领太医急至靖安宫。太医摸摸脉相,验过鼻息,颤声禀道:“娘娘已经崩天了!”
内宰急问:“娘娘中午还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崩天了呢?”
“下官也是不知。娘娘此病,不该这么急的!”
宫正突然想起什么,匆匆走到妆台前,忽地拉开抽屉,摸出那只锦盒,打开一看,已成空瓶,当即跪地,号啕大哭道:“娘娘,都是老奴害了您啊!”
太医急走过去,拿过瓶子看过一阵,将瓶中残余滴在妆台面上,拿鼻子嗅过,怔了半晌,轻声叹道:“唉,娘娘饮下汞水了!”
内宰大惊:“汞水?娘娘哪来的汞水?”
宫正泣道:“是老奴寻来的。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汞水,说是治病的偏方要用。老奴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药引子,因而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弄到这瓶汞水,交与娘娘,谁想娘娘她——”大声悲哭,“娘娘,您——您怎能行——行此偏方啊!”
内宰已是明白原委,急步走到太医跟前,一把收起盛装汞水的瓶子,纳入袖中,对宫正、太医厉色说道:“你们可都看清了,娘娘是久病不治,方才仙去的,哪来什么汞水?”
宫正、太医听得明白,喏喏连声:“小——小人知错!”
内宰走到榻前,缓缓扶起涕泪交流的显王。宫正找来一块白绫,轻轻蒙在王后面上。内宰转对众宫人,大声宣布:“娘娘久病不治,驾崩升天,举国治丧!”
宫中立时大哭小号,悲声一片。不一会儿,王宫里丧钟鸣响。
姬雨的侍女远远看到众人都在朝靖安宫方向急跑,又隐隐听到悲哭声传来,不知发生何事,拦人一问,方知是娘娘驾崩。
侍女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子怔在那儿。怔有片刻,侍女噙了泪珠,飞也似的赶回公主寝宫,扑进院子,却见姬雨正端坐于院中的荷花池边,面前支了一个琴架,架上是姐姐姬雪留给她的七弦凤头琴。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的随身衣装与细软。赶至天黑,她就要与母后一道,永远离开此地。此刻,她别无他念,只想弹奏一曲,为她父王,为她姐姐,也为这个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小小院落。
她弹的依然是《高山》《流水》。这两只曲子,姬雪、姬雨各有偏爱,姬雪偏爱《流水》,姬雨偏爱《高山》。此时,姬雨睹物思情,心念姐姐,不禁百感交集,飞指弹起,院中响起《流水》的弦音。
随着琴声,姬雨的泪眼里似乎幻出幕幕场景:无处可依的流水,随风飘零的落英,一路远嫁燕邦、几乎没有归期的姐姐姬雪。
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仍在弹奏的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望着侍女。
侍女呜咽道:“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猛然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没有离开琴弦,因为她的心仍然未从《流水》里解脱出来,只将两只泪眼惊讶地望着侍女,似在征询。
侍女泣道:“娘娘她——她驾——驾崩了!”
“驾崩”二字如五雷轰顶,姬雨一下子傻了,正在弹奏的手指也突然间僵在琴上,两只眼睛痴呆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道:“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然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全身僵直,仿佛石化一般。
侍女惊得呆了,大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好一阵子,姬雨方才回到现实中,将另一只手也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姬雨的右手中指亦被断弦划破,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
侍女惊叫:“公主——”
姬雨竟是不应,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不一会儿,整个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如梅花带雨。
姬雨将《流水》弹完,又如木头般在琴前呆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缓缓起身,擦了把眼角的泪水,抱起凤头琴,提起小包裹,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整个王城,烛光点点,丧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