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园子全都卖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么,那么多房子,全卖光了?”
“唉!”老家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白虎指指这个院子:“那——这个院子呢?”
老家宰见他问到这处院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劝道:“少爷,就听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赌了!”
“不赌?”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赌能有什么劲儿?我且问你,这个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点头。
白虎一听,当即说道:“既是白家的,你这就去,将房契拿到典当行里,典它些许金子回来。告诉你,少爷今日赢定了!”
老家宰垂泪道:“少爷,再输掉这处偏院,就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别的不说,眼下少夫人这副模样,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吧!”
听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几步跨入内室。腆了肚子的绮漪早已听到二人的对话,见他进来,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别赌了吧!”
白虎绕过她,径直走至妆台前面,将所有抽屉挨个拉开,终于寻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金玉饰品。白虎知道,这是去年她出嫁时白圭亲自为她置办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后一点嫁妆。
白虎将盒子放进一块缎面里,小心包好,边包边说:“夫人,今儿晨起,破五更时我梦到鲤鱼跳龙门,是好兆头,准赢!”
绮漪依旧跪在地上,两行泪水无声流下:“夫君——”
白虎眉头微皱,伸手将夫人轻轻扶起,搀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过是将这点物什放在典当行里,赢钱之后即赎回来,一点儿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等好了!”
绮漪轻轻摇头,泪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说的不是这个!”
白虎惊异地问:“不是这个?那——你想咋的?”
绮漪的两手捂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视着他:“不说别的,夫君你——你总得为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头去。过有一会儿,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将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磨蹭。白虎的嘴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什么。
绮漪泣泪道:“听稳婆说,再有两个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渐现杀气,脸皮也从她的肚子上移开,缓缓站起身子,从几案上拿起首饰盒,断然说道:“夫人,就赌最后一次,我一准儿赢!”言毕,如征人一般,义无反顾地大步跨出房门,扬长而去。
绮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会儿,站起身子,走出内室,绝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于地,涕泣道:“少夫人——”
绮漪抹了把泪水:“快,快叫公孙衍!”
老家宰心中一动,不及回话,起身就朝院门走去。
公孙衍家的宅院里,朱威、公孙衍隔几对坐。几上并无菜肴,公孙衍手拿酒葫芦,两侧面颊已呈紫红色,显然已经喝去不少。
朱威闷坐在那儿,两眼怔怔地望着公孙衍,看着他每隔一小会儿就将葫芦放到嘴边饮上一气,然后再放下来。
公孙衍仰头又灌一气,终于长叹一声:“唉,在下总算明白公孙鞅当年为何离开安邑、前往秦国去了!”
朱威劝道:“公孙兄,你我身为魏人,世代沐浴魏恩,万不可有此念想!”
公孙衍不再说话,仰头又灌一气。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将他手中的葫芦一把夺过,“嗵”一声扔在地上:“公孙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孙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孙兄,你——”
公孙衍似也觉得话头重了,苦笑一声:“你睁眼看看这个大魏,眼下已是这般光景,可误国之贼照旧误国,败军之将照旧败军!司徒大人,你说,不让在下喝酒,又让在下干什么?全军溃败,龙将军拼死保全数万魏卒,却被说成畏敌避战。畏敌避战是杀头之罪,却又只将他革职在家!我公孙衍千里奔袭,功劳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梁、临晋关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战而弃!我的司徒大人,你说,河西数百里江山,外加八万甲士的血肉之躯,竟然惊不醒这个昏君哪!”
朱威一时竟也无话,沉默许久,方才接上一句:“没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国需要的,正是公孙兄您这忠臣啊!”
“哼,若是昏君也这么想,公孙衍何能在此喝闷酒?”
“唉,”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公孙兄,你说的都对!也请公孙兄听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陛下可能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公孙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里其实就跟镜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是败在君上一人手里,陈轸、公子卬不过是帮些小忙而已。你让君上明白,就等于让君上自说不是。你说,君上他是这样的人吗?”
朱威点头承认,却也辩解道:“公孙兄所言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将相位空悬不说,又以陈轸荐人不力为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让他仍做上大夫。就凭这件事儿,我们就不能说陛下是完全糊涂。相位不定,公孙兄就有机会。大魏毕竟是陛下的,陛下也毕竟不是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情势,陛下无非也是强撑面子。待陛下寻了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万不可过于焦躁!”
朱威这番话不无道理,公孙衍心头一怔,正自沉思,门外传来脚步声,老家宰急急走进,边走边叫:“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赶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将他搀至几前,按他坐下,安抚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这样?”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顾不上见礼,急急说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赶快想个方儿。这这这——少爷方才拿上少夫人的首饰,又到元亨楼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吩咐老奴来寻两位大人,求你们务必过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孙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从地上捡起葫芦,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却没了。公孙衍轻叹一声,将空葫芦对准嘴巴,动作夸张地连吸几口,对老家宰道:“家老,请您回去转呈少夫人,就说公孙衍与朱司徒正在商谈正经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孙衍,你——”
公孙衍再次举起空葫芦,汩汩又吸一气,朝远处用力一扔,两手摊开,叹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后后您都看到了。少爷心中除去骰子,什么也没有。为老相国守孝,头七没过,他就溜进赌场。司徒大人让他前往刑狱做事,前后也不过新鲜半个时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劝的,在下也都劝了。再说,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贫如洗,没有余资让他去赌啊!”
老家宰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再看一眼朱威,见他也是一脸愣怔,“你们——”“啪”一声推倒几案,忽地起身,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望着老家宰气冲冲远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头凝视公孙衍。公孙衍慢悠悠地走到一边,从地上拾起空葫芦,缓步走到里屋,搬出酒坛,将葫芦放正,取一只漏斗放在葫芦口上,不多一时,就将葫芦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