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碧仁闻言,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这是在闹哪出儿,居然把功劳都让他一个人背了,压力好大。
赵太子迁也觉有趣,笑着对东方碧仁道:“东方弟的教化说服之才,素来都令本太子哥自愧弗如,今日果然再次开了眼界。”
东方碧仁瞥了一眼薛浅芜,见她仍是端庄肃穆的模样。暗下直出冷汗,口头上自谦了一番,兄弟俩方并着肩,往贵宾席上坐了。
开业典礼的进行,通常是冗长而令人瞌睡的,要不是碍于本朝最有前途的俩公子哥儿在场,薛浅芜肯定早就遣散观众,直接步入正题,营业大吉了。薛浅芜再不屑于世故,毕竟“坎平”鞋庄寄托了太多人的厚望,皇帝亲笔题匾,岂是随便就能草草完结了的?
各方的庆贺之词,纷沓而来,如同老太太们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似乎永远也望不见个尽头。薛浅芜强忍疲倦哈欠之意,恹恹地看着一批又一批赶来凑热闹的人。
一声不满的娇喝,忽然入得耳来:“迁哥哥,东方大哥!你们好不厚道,独自撇下妹妹一人在宫里闷得慌,却跑到这里来玩儿!”
薛浅芜心一紧,头皮一麻,萎靡的精神头儿,猛地被提起了。
亏东方爷把她俩藏得好,来京城了这么久,从没碰上过正主儿。没想到鞋庄开业第一天,就迎来了有嚼头的。
要说真正头疼的,并不是薛浅芜,而是两位大男人。
东方碧仁侧身扶着靠椅,半蹙着眉站了起来,绷着脸不言语。赵太子迁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席去,牵着那女子的小手,无奈笑着哄劝道:“妹妹,你不是跟着王麽麽学刺绣吗,怎得空暇跑了出来?是不是又偷懒了?仔细父皇和母后知道了,又要施加新的惩罚于你……哥哥可是看得不忍心啊……”
赵太子的恩威并施软中带胁,显然并没能使来者畏惧。素蔻公主嘟着嘴,气呼呼地哼道:“不要打岔!以为把我岔过去了,便不追究你们戏耍我之罪吗?”
素蔻公主一边说着,泪花儿已从眼眶里泛了出来,她甩着大袖子,踩着高高的公主屐,忸气着从人群里跻身上了台前,蹭到东方爷的身边,委屈地抽搭起来。
赵太子迁说道:“又来缠你东方大哥了,这么大闺女了,害不害羞?都是把你疼惯了……”
东方碧仁眼睁睁看着素蔻公主整张脸贴在他的手臂上,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衣袖,却不好当着官员百姓的面,撤开袖子,让她无所依附。那样既显得失却度量,也容易让皇室中人捕风捉影,说他怠慢公主,拒绝情谊,不识抬举。因此一时作难,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好是歉然地看着薛浅芜。同时他心里还隐隐有一丝期盼,他在期盼薛浅芜的反应。
其实只要别太出格,女人对付女人,比之男人对付女人,更有办法,效果也更立竿见影。
薛浅芜本来想捉弄东方爷的,当看到他眼里那抹让人心疼的歉意后,竟舍不得了,于是装模作样咳了一声,眼里闪过促狭之意,走到抽噎假泣的素蔻公主背后,轻轻一拍,再一拉扯,把那素蔻公主揪直了软塌塌的身子,冲她没头没脑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妹妹,撒娇请到奶妈怀里!他是有妇之夫,务请自重!你不顾及脸面,他还得要形象呢!”
素蔻公主只觉一股凉意淹没头顶而来,灌彻胸腔,冷冻血液,当场忘了最本行的“哭泣才是硬道理”,错愕地看向来者。
人群在久久的沉寂之后,骚动然后沸腾起来,东方大人他是……有妇之夫?
赵太子迁说不出话了,东方碧仁傻眼了,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大庭广众之下被赤倮倮打上了私人标签?好大一顶帽子,让他欢喜都来不及,接受又太无措,硬生生卡在了那里。
素蔻公主呆了良久,一眼不眨盯着薛浅芜,终于歇斯底里吼了出来:“是你……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干嘛?……怎么可能是你?……你不是被抛在烟岚城了吗?……”
薛浅芜眼看闹得大了,东方爷势必不好过。别说爷没准备,她薛浅芜也没准备呢。
扮作防不胜防的傻叉样儿,薛浅芜张着嘴,满脸仰慕崇拜地道:“原来是公主大驾亲临啊!民女还以为是哪个不自重的,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抑制不住春/情/荡漾,狼扑虎啃,玷污东方爷的清白形象!罪过罪过,民女只认为着东方爷撞了花痴踩了狗屎运,一心想要帮他脱围,他干净了,也好给公主您一个交代!岂料盼望之深责骂之切,误会大了,竟瞎了眼,没看出来是公主,万望恕罪啊呀……”
薛浅芜这番话,可谓峰回路转,波折起伏,让人如坐浪峰,难稳亦难定。东方碧仁哭笑不得,赵太子迁滋味难辨,素蔻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碍于自己有失体面在先,而昔日情敌的话又似乎是恭敬而善意地为自己着想的,也就勉强笑道:“我是个爱凑热闹的,却见他俩合伙儿撇下我,有些气急罢了……”
薛浅芜才不管那公主在说什么呢,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已出现了。黏人的泪桶子,总算撤离了东方爷。
“原来是这样啊……”薛浅芜干笑道:“既是一场误会,公主请继续,继续那个……只当什么也没发生,民女什么也没看到……”
东方爷和赵太子迁彻底白眼,这还能继续吗?不要说哭的兴致被打断了,单凭薛浅芜刚才的那番辩解,饶是多么厚脸皮的姑娘,也不敢“狼扑虎啃”了。就像洗澡,中途强自把水停了,人都意兴阑珊地穿好了衣服,再放水让接着洗,谁还觉得是享受呢?
第九八章暗弦几度紧,离合难自如
从这一惊一乍中醒过来,素蔻公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和怪异。周遭人的言语行为,她全然不注意,只时而不时地,把失魂落魄的狐疑眼光从薛浅芜身上掠过。
那眼神因含着不确定的成分,并不算犀利和坚硬,就像绵软的刀片子,不痛不痒却很贴肤贴肉,所扫之处,让人毛发皆不自在。
薛浅芜知道,素蔻公主因在烟岚城的经历,早把薛浅芜当成了水火不容的情敌;又因刚才自己那番“东方爷干净了,也好给公主您一个交代”而举棋不定着。
素蔻公主思绪纷乱。难不成他们已经分手了,转变成了一种友谊式的存在?那么此番,这叫花女现身京城,且在距离东方爷的新府不远之地置下这份家业,又是为何?纯属偶然,还是有人为她硬撑着腰?
在素蔻公主的印象中,这叫花女应该不会有做鞋的手艺啊,如果她有此才,当年未遇到东方爷之前,也不至于匪窝营生,大冬天里穿着开缝露脚趾的破鞋了。
当然这些,都是素蔻公主悄悄打探出来的。
女人一旦把某个人作为莫须有的对手,就会对其一切极为上心,比关注与自身密切相息的大姨妈都要投入几分。所以女人是天生做侦探的料子,那份职业敏感,那份细腻觉悟,一旦用到了正地方,是绝对让男人汗颜的。
素蔻公主的不安宁,虽极力压制着,也流露出了几分,在空气里化成一抹焦灼。台下前来庆贺的人多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眼见整个开业典礼中途被打断了,最受皇室宠爱的宝贝娇公主,又一筹莫展、患得患失地阴沉着脸,谁也不敢眉飞色舞长篇大论、借机显山露水抛头面了,生怕一句不对味的扯淡,惹了烦心,就得罪了仕途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难得静了下来,东方碧仁也是不大喜欢这种敷衍应付之场合的,就以主持大局的身份,仪态雍容,寥寥几句得体情面话儿,挽了一个简洁大气的结,典礼算是圆满谢幕。
素蔻公主再看一遍薛浅芜等三人,最后指着绣姑问道:“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薛浅芜很不满她审视犯人那般的目光,抢白她道:“你没见过,也是正常。你生活在黄金殿里,怎能一一识得我在贫贱里的那些交情?况且你走之后,这么长的光景,我就不能结交新朋友吗?这个姐姐,自然是我的金兰拜把儿,难道结交朋友也得经过验证,非得公主认识才作数吗?”
素蔻公主的脸如染枣色,她在众星捧月、千宠百护之中生活惯了,连被人大声斥责过都不曾,何况是这样毫不客气地抢白?
当时就羞愤得差点背过气去,旧的眼泪尚未干涸,新的一波又要滚落冲刷而下,大有不哭倒两个男人不罢休的架势。东方碧仁好是头疼,虽对素蔻公主烦恼,却也不能埋怨,更舍不得责怪薛浅芜,只柔声道:“你是姐姐,承让着些……”
可能是薛浅芜个人的心理因素,总觉东方爷对她有所盼有所求的时候,嗓音尤其动听,仿佛笼罩着一层含蓄难以言传的沙哑质感,深深埋藏于地底下的幽泉那般,淙淙然地流过,带走了她的一切桀骜和不依从。
薛浅芜脸红着,大多是因不好意思的缘故,吐吐舌头,对素蔻公主陪笑道:“民女粗俗,与那些姐妹们嬉闹惯了,说话没个轻重,公主妹妹肚子里能行船,不要给俺计较就是……别哭了啊,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东方大人还在身旁看着呢,话说女孩子一定要以最美的面孔,出现在情哥哥的视线里,难道妹妹连这浅显入心的道理,都忘了吗?”
素蔻公主经此提醒,好像被谁下了诅咒,眼泪急生生轧住了,比龙王止雨还要迅速及时。为了少些尴尬,拿出一块精致柔软的水印帕子,轻轻拭着残存的泪。还好,红粉胭脂并没褪掉多少,亦没留下很显眼的痕渍。
东方碧仁无语苦笑,丐儿还真是一剂稀世灵药啊,连哭病都能治!却偏偏还夹枪带棒,她刚才的那通话,分明摆着了是奚落自己。可他能有什么辙儿,只好当冤大头,任她言语暗箭棒杀,躲不过闪不开。
再杵下去,女女互斥,情势不容乐观。东方爷向赵太子迁使眼色,让他带着公主回去。赵迁正有此意,对素蔻公主道:“热闹也看完了,该回了吧?再纵容你,只怕我也要连并着,一起受罚了。”
“父皇母后怎会罚你?”素蔻公主不情愿地挪着步子,看着东方爷道:“东方大哥,你不回吗?”
暗弦再次拉紧。东方碧仁看了看薛浅芜,满腹情深简短成了一句:“待会我来看你。”
薛浅芜点点头,目送着他仨人离开。心中忽而生悲,迫不得已、言不由衷的日子,这就要拉开序了吗?
是谁赐予他们这些枷锁,为何不能摆脱?而要陷入不能相见自如的离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