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冷眼扫着皇后,龙椅却被他发沉无力的身躯坐得发出压抑的闷响。
有些人,逝去很久了,可就如一根刺,在时光里打磨得尖锐而敏感,依然叫人讳忌莫深。
赵渊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或许他是不愿置那个女子于死地的吧。
原来,脱掉胎记的薛皇后,本也可以如此光彩照人,明艳妖娆。
有时,深夜独坐,那个沉默的、谦卑的、带几分灰暗的、却说不出哪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磁场的将门丑女,就如早春茶叶一样在他的心波里泛开,映成一泉碧青透翠。他很困扰,他并未正眼看过她,甚至不曾与之有过任何言语,为什么在不经意的时刻,她模糊了面庞的影子总是出现在他脑海?连那些生前极度受宠的妃子,都未曾有如此深刻的记忆。
赵渊一直认为,这是薛将军留给他的梦魇,缠扰他一生才作罢。
可是作为帝王,怎能不狠?当臣子有足够的能力翻云覆雨、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受制于他人时,他必须铁起心肠果决地杀戮,以防万一。自打看到酷似薛后的传说有着薛家血脉的“薛后女儿”时,他震惊之余竟有一种欣喜和怜惜,纵然知道她的出现,于王朝的统治不会有利,他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烟岚城的地方官贾氏夫妇调查她,最初的出发点更多是好奇吧,也想堵住悠悠众口、避免流言中伤了她。后来看她泰然自若、毫不在乎,赵渊曾一度想就此不了了之,成全她和迁儿,也为了弥补自己偶尔袭上心头的若隐若现的遗憾和愧念。
贾氏夫妇从烟岚城风尘仆仆送来证物——题有她生辰八字的画像,他只淡淡地搁在了一旁。
有一个声音竟在呼唤着,让那些质疑她的人,全都把质疑带到棺材里。
赵渊亦算准了儿子会来求情,压根就没想过于难为他。至于带兵杀敌的军令状,赵渊只是想让儿子深刻的体会到,想保住自己的女人,须得有睥睨战场的胆量和气魄。
赵渊心绪复杂,澎湃难抑,咳嗽了几声。李皇后体贴地拿来枇杷雪梨汤,一勺一勺喂他,直到皇上侧了脸摆手摇头不再喝,李皇后才把碗放了回去。
“不过,臣妾对这个儿媳妇,有一种很佩服以至于惧怕的感觉。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出现一种场景,三教九流、叫花子、喽啰们,江湖豪杰,绿林莽汉,黑道白道,在儿媳妇的召唤下,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哪里是薛将军的外孙女,简直就是嫡亲的孙女!”李皇后沉浸在幻境中,肃然惊心道。
“皇后不要说了!”赵渊烦躁,龙颜发怒。
李皇后恬然娟静,神色自若地闭了嘴。那种云淡风轻、不卑不亢的仪态,似乎绝不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许是画面感太强了,赵渊仿佛远远看到一位披甲戴戟的飒爽女子,铁骑踏碾而过,紫禁城满目是疮痍,阖宫成为平地。
几滴豆大的汗落下,赵渊的嗓音有些哑:“皇后……你说,真要斩草除根?他们母子要不要留?”
“皇嗣至重,伤害不得。”李皇后微微启唇,幽声建议道:“皇上如不放心那个丐儿,可以为皇嗣找一个养母。”
赵渊坐着一动不动,半晌,手掌捋过茶盅上的盖子,吩咐道:“继续为那丐儿杜撰许纯儿的身份,等迁儿上战场,孩子差不多也生下来了。就让御史多记一笔,说许纯儿诞下皇嗣后,身虚染病,无治暴亡,所生孩子由太子妃代养。”
李皇后舒了一口气:“这样臣妾就不惧怕了。”
皇上没再说什么。李皇后头枕在皇上肩膀,随声问着:“既然皇上已想出了全面解决方案……烟岚城的证人怎么处理?”
“无用之徒罢。”赵渊半睁着眼道:“皇后看着办吧。”
李皇后嫣然一笑道:“臣妾定然不让他们叨扰皇上,他们怎样来还怎样送他们回去,告诫他们勿再来京。”
“听说贾夫人,曾被那丐儿救过。不管那丐儿怎样,总有侠肝义胆折服人的魅力所在,贾夫人却是个负心求荣货色。既然颇费心机布局一切,不得到些什么,估计她也不会安分下来。”赵渊淡漠不经心笑一声,对李皇后道:“永远别让他们节外生枝就是了。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么?”
李皇后唇角一紧,垂头道:“臣妾明白。”
第二八三章反讽
赵迁在去看丐儿之前,先去了一趟前院。太子妃柳采娉慌忙迎接,那些侍婢嫔妃闻讯,也都倾巢而动,梳头挽髻的,调胭脂水粉的,净脸匀面的,照镜子的,换衣服的,各自乱成了一锅粥。当听到赵迁说“只来嘱托几句就走”之时,她们生怕晚了一步,太子就无暇看到自己了,于是也不顾妆容穿着是否整齐周全,有的圾着鞋子,有的散着头发,有的衣带松垂,有的眼影未勾勒出形状,有的发钗歪斜云鬓乱堆……皆顾不得了,把赵迁围了个严实,几乎透不过风。
“太子爷,您好不容易露一次面,怎么又要走了?”
“臣妾想死你了,太子爷,您不能到翁玉阁坐一会儿吗?”
“太子爷,您要到哪儿去?能不能带上臣妾?吃苦也罢,劳累也好,臣妾都愿意随行照顾太子爷!”说这话的是丝栾。
……
丝栾清脆如莺啼、体贴似温泉缱绻的话,才一出口,就引起了纷纷杂杂的不屑攻击声:“出身卑贱,说话也不要脸!”
“不愧是甘霖院来的!狐媚本事就是不一般啊!可惜只学了个皮毛,有本事儿,就像神珠殿的那位,把太子迷得颠头转向,也怀个皇嗣!”
“既然愿意吃苦和劳累,怎么不在甘霖院没名没分的伺候太子爷,跑到这儿讨人嫌做甚么?”
“听说甘霖院当初受太子青睐的有两位,一位用尽心机挤到前院,却被太子抛到了脑后瓜,一位甘愿居住在甘霖院却成了太子的心口血,独占宠爱最后住到了风光最宜人的水上阁。”
“瞧她那贱人贱骨的样儿,太子看上她,估计也是因为‘许纯儿’的缘故吧!”
丝栾听得面红赤耳,泪眼汪汪看着太子,宛若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
太子心中烦乱,刚才与父皇母后一番激烈辩解才争取到的喜悦一扫而光,他皱眉道:“别嚷了!最多再等两个月,本太子就要率兵出征了!你们不让我省点心,整天内讧着成何体统!看看你们这种样子,本太子倒想常年在外杀敌呢,也落得个耳边清净!”
太子一怒,女人们立即噤声若寒蝉。
柳采娉缓缓走来了,很是歉意地对赵迁道:“都是臣妾疏于管教。”
“知道就好。”太子道:“你是太子妃,言行举止都得是她们的表率,你端庄稳重、贞静贤淑,她们自然懂得规矩。你看看这情形,可见平日里是怎样被熏陶的!”
柳采娉脸上显过一片哀怨凄婉,咬着唇,眼神扫向一个个侍嫔时,锋利如刀剜。那些妃嫔侍婢俱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顿了一会儿,柳采娉柔声细语间带几分惊诧问赵迁道:“怎么突然要带兵去打仗?”
“我朝向来以武服天下,本太子作为皇位的唯一继承者,怎能不让众臣心服口服?”赵迁道。
柳采娉关切询问道:“可是那些倚老卖老、烂舌根的老贼们,说你了些什么?”
赵迁哼道:“何须他们多说,本太子心里自有数。”
柳采娉虽一见丐儿,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妒意横生,但此时乍听太子说要去打仗,所有的闹气情绪都消了,只剩下担忧和不舍。试想不久以后,赵迁久战不归,她一日似一年,焦急等待,那该是怎样难捱的光景。现在神珠殿女受宠,纵然让她形同寡居,总时而不时还能见太子,若是见也不能见,可如何是好。
柳采娉眼角有些湿,低声问太子:“那……那个丐儿……太子去打仗,能放得下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