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笑闹,吴兑小声提醒他道:“别人也来了。”沈默微不可察的点点头,便朝不远处的三人拱手笑道:“太岳兄、子维兄、思济兄,劳你们大驾前来,真是折杀拙言了。”
几年不见,张四维还是那个样,朝沈默呵呵笑道:“拙言兄凯旋返朝,做兄弟的怎能不出迎呢?”
张居正却沉稳了许多,颔首笑道:“拙言,别来无恙啊。”
那思济兄乃是原杭州知府唐汝楫,当年外察,他也得了优异,被调入京城,任左春坊左论德,他觉着自己跟沈默是共患难过的老交情,所以亲热的上前,跟沈默套近乎道:“拙言老弟,咱们真是有缘啊,一起在翰林院,一起去江南,现在又一前一后回来京城,今后可要多亲近才是。”这话稍有些突兀,若是顺着他往下说,指不定会冒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呵呵笑道:“已经够亲的了,再亲就得搬被窝去思济兄家睡了。”惹得众人笑成一片,也就把这茬绕过去了。
这时候,码头上那些不是迎接沈默的官员,也凑过来向他问好,沈默一一笑着回礼,等到摆脱出来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众人正要登车进京,唐汝楫突然提议道:“这个点了,还是在通州吃个饭,然后下午回去,正好晚饭前进京。”他都这么说了,众人纵使跟他不是一路,但今天都是来接沈默,也不好再说什么。
唐汝楫便领着众人,到了通州最有名的酒楼‘食为天’,他显然是用心良苦,早定好了最豪华的包厢,点了最珍贵的酒菜,众人一到,立刻开席。
这些人全都是翰林出身,人中龙凤,哪个不明白,唐汝楫这番做作是为了什么,有心要提醒沈默,不要着了他的道,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能算计这家伙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呢。
然后就是排定座次,沈默是今日的主宾,自然坐了主位,唐汝楫坐在他右手边的主陪,众人本想让官职最高的徐渭坐在沈默左边,但他却眨眼笑笑道:“还是请张太岳坐吧,太岳兄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前辈,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吧。”说完便一屁股坐在沈默对面,怎么劝都不起来。
张居正不禁摇头苦笑道:“文长兄,你这是寒碜我啊。”话虽如此,他还是坐在了沈默的左手边。众人便按着及第年份叙座,然后传菜开席,为沈默接风敬酒,自然不在话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自然要说些闲话,可让沈默奇怪的是,这些人只是异口同声的,向他询问苏州城的事儿……诸如市舶、抗倭之类。对于他提问京城的事情,却一概含糊过去,岔开话题,仿佛在忌讳什么。
于是他知趣的不问,一顿饭便在这种怪怪的气氛中过去了。归程中,他与徐渭几个共乘一车,马车隆隆,外面肯定听不见里面说话时,他才开腔问道:“京里现在怎样?”
“面上还是那样,可私底下暗涌湍急,吃人不吐骨头啊。”徐渭摇头笑道:“不得不说,拙言,你不该这时候进京啊。”
“好像我愿意来似的。”沈默翻翻白眼道:“要是可以,谁愿意离开花红柳绿的苏杭天堂,来北京吃沙?”
孙铤笑道:“北京不宜居啊,我正在请调,回南方去当官。”他现任翰林院侍读,已经闲了好几年,静极思动,想出去做官了。
“你那里事儿少,说走就能走。”诸大绶不无羡慕道:“像我,到现在还没把《元史》修完,哪也去不了。”
沈默关切问道:“我离开翰林院都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里你一直干那个活?”
“哎,”诸大绶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你惹了李默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倒把我和端甫好坑。”今日翰林学士阶段验收《元史》的修订成果,两人不能都来,便一个当代表,一个留在家里顶着。诸大绶说着又有些欣慰道:“不过这几年也不是白忙,加之元朝也不长,估计年底就能完工了。”
吴兑笑道:“这可是大功劳,一旦完工,你们俩必然声名鹊起,连升三级都是有可能的。”
“我倒宁愿继续埋在故纸堆里,”诸大绶却摇头道:“那样倒能睡个安稳觉,不至于整天提心吊胆。”
“怎么?”沈默听了一会儿,问道:“怎么,现在的气氛很紧张吗?”
“何止是紧张,简直是剑拔弩张。”孙铤夸张的比划一下道:“两边人明争暗斗,就差掐起来了。”
“这可不像徐阁老的风格。”沈默摇头道。
“什么徐阁老。”徐渭摇头道:“是裕王和景王。”
“他们俩?”沈默暗吃一惊道:“我怎么没听说。”
“这是上个月的事儿,”吴兑为沈默分解道:“原先一直无后的景王诞下一儿,而裕王的世子夭折了,一下子双方的地位便颠倒过来,让原本骑墙观望的严党分子,一下子旗帜鲜明的为景王摇旗呐喊,那边裕王世子新丧,士气低落,为了避免一败涂地,他那边的官员,也毫不相让,针尖对麦芒的干上了。”
这事儿的背景,沈默是知道的……当今圣上万寿帝君嘉靖皇帝,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成年后又乱服丹药,导致蝌蚪质量极差,费劲生了好些儿子,却没养活几个,最后成年的,也就是老三裕王和老四景王两根孤苗苗,还仿佛先天不足一般,两人的身子一个比一个差,不到三十岁,便浑身是病,空对着满屋子嫔妃,就是生不出娃娃来。
虽然裕王稍长于景王,但景王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长得像嘉靖帝。加之皇帝一直态度暧昧,迟迟不肯立储,所以朝中大人几乎一致认定,这二位谁能生皇长孙来,谁就是将来的储君!对于这一点,两位当事人也深信不疑。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造人大战开始了,最初几年,双方想着各凭本事,整日里辛勤耕耘,遍洒雨露,希望广种薄收,但无奈他们爹的种实在不成,地种了不少,可就是不长庄稼。
后来只好请人帮忙……呃,不是,请人帮着生,而是请人帮忙,让他们能生出娃娃来。
兄弟俩的性格不同,选择的路也截然不同。先说景王,因为长得像他爹,便觉着这是最大的资本,言行举止都可以模仿,甚至对道家的狂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他请龙虎山的道士帮忙,希望借助神仙之术,搞出个娃娃来。
而裕王那边,这位爷生性柔弱,很听人话,他的老师,国子监祭酒高拱说:“别信那些玩意,那都是骗人的。”裕王便不信那些方士,按照正统方式求医问药,最后在李时珍那里,得到了调养身体,以固肾水的方子,坚持几年,终于生出了儿子。然后一个月就夭折了……不要紧,再生,这个命长点,沈默离开苏州时,还听说裕王庆贺世子两岁生日呢,谁知道刚进京,又夭了……然而同时,景王生了……事情这下好玩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