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嘴歪理,”若菡轻轻拧他一下道:“你就惯着他们吧,等入蒙以后,先生的板子,非得把他们打回来不可。”
“我是不会让那些书呆子教我儿子的,要是教成小书呆,谁陪我俩精灵古怪的好儿子。”沈默道。
“难道你不让他俩念书了?”若菡难以置信道。
“书还是要念的。”沈默指指自己道:“我假假也是个状元名师,难道还教不了自己的孩子吗?”
“我不管了!”若菡几近抓狂道:“反正你要是给我教出俩流氓来,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好好好,放心吧,”沈默陪着笑道:“虎毒还不食子,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说着半推半抱的对夫人道:“走啦,吃饭去喽。”
一路旅途,虽然只是坐船,却也晃悠的沈默十分劳顿,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倒头呼呼大睡。睡觉从不出动静的他,还罕见的打起了呼噜,吵得若菡实在睡不着。只好坐起来,一边看书,一边看那墙脚的自鸣钟,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当看到最短的时针,指向表盘正下方时,若菡不由暗暗松开口,开始叫他起床,可推了好几把,就是不见人醒过来,掀被子也没用。见这家伙仍是呼呼大睡。若菡便道:“哎,苏雪姑娘,你怎么来了?”
这真是药到病除,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让睡得正香的沈默,一个激灵跳起来,茫茫然的便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口中还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若菡是又气又笑,把裤子丢到他面前道:“我把她撵出去了,老爷你就省省这份心吧。”
沈默这时也清醒过来,哪还不知若菡诳他,便一边穿裤子一边讪讪笑道:“你看你,大清早的又淘气了……”
“谁有工夫跟你淘气?”若菡伸个无限美好的懒腰,指指那座钟道:“还有半个时辰就上朝了,今儿是回京后第一天,你可不能晚了。”说着便扯过他的被窝,呼呼大睡起来。要是平常,她是一定会跟着一块起来,伺候沈默穿衣吃饭的,但今儿一宿没捞着睡觉,加之又吃那‘苏大家’的飞醋,她实在不愿动弹了……反正柔娘肯定起来了。
沈默自知理亏,乖乖穿好衣服,便蹑手蹑脚出去房间,果然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柔娘正在用大熨斗为他小心熨烫官服,见沈默出来,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道:“爷,您起来了?”
沈默顿时心情大好,点点头道:“也不多睡会了,平常昨晚上没闹吧。”
“小家伙也是累坏了,睡到现在还没起呢。”柔娘甜蜜蜜的笑道。
“不跟你多说了,今天第一天上朝我得早点,”沈默点点头,便坐下喝了碗豆汁,吃了俩火烧,就漱漱口起身道:“帮我把官服穿上吧。”
柔娘乖顺的点点头,走过来为沈默着衣,但口中奇怪道:“爷,您为什么要把这件蓝色的找出来穿呢。”
“爷我现在是不是巡抚了,爷我改洗马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洗马可是个五品官,穿上绯红官袍,难道要人笑话吗?”大明朝重官职不重品级,所以官员的品级比较混乱,比如巡按可能会直接升为巡抚,从七品跨成至少四品;再比如同是一省巡抚,你当的时候,可能是四品佥都御史衔,而前任则可能是三品兵部侍郎衔,但权力都是一样的。
但沈默这种降品的情况,除了犯错误受处分的情况,还是很罕见的。想他数年前,便已经穿上四品绯红云雁袍,现在却要降成出京时所穿的五品靛蓝白鹇袍,一下子从高级官员落到中级,换谁都受不了。
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大红官服收起来,换成昔日的蓝色官服,就那么穿着上了轿,来到西苑宫门前。现在是夏天,夜短的很,虽然还不到卯时,却已是天光大亮。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应该是来的最早的一个,因为上行下效的关系,大明朝的官员们,跟他们的皇帝、首辅,学了一身懈怠的毛病。
但今日让他意外的是,西苑门外竟然早就聚集了一群官员,起先他还诧异,难道大家转性了,准备发奋图强呢?但当他看仔细,原来是一帮翰林词臣,清一水的蓝色官服,便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儿了。
看看身上,也是蓝色官服,他自嘲笑笑道:“还真是穿对了。”要是还穿那身大红官服,跟一群蓝精灵站在一起,那该多眨眼啊。
下了轿子走过去,才看清楚,原来大家在围观某人,中国人好奇的天性发作,沈默便不声不响往里挤,不一会儿,挤到最佳观赏位置——第二排,往里一看便后悔进来了……只见那人群包围着两个跪在地上的男子,虽然看不见脸面,但听那些围观者口中劝说之词道:“凤洲兄,快快起来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麟洲,快劝劝你哥,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吧……”
凤洲,是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的号;而麟洲,则是他的弟弟王世懋。
沈默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昨天在归途中,徐渭他们便重点讲了这件事……要说朝廷今年最大的地震,莫属王忬被捕事件了。
王忬,字民应,出身于苏州府第一家族,太仓王氏……虽然徐家现在显赫一时,但比不了王家数代高官养成的贵族气质,与之相比,总有些暴发户的感觉,所以苏州人公认太仓王家,才是第一家族。
王忬出身如此显赫,本身的履历也很耀眼,他嘉靖二十年中进士,才学通敏,为时所重。当御史时,劾罢东厂太监宋兴,名声大振;巡按顺天时,筑京郭、修通州城,筑张家湾大小二堡,抵御俺答入寇,立下大功!
嘉靖三十一年,便巡抚山东……对于一个非庶吉士出身的官员,能在十二年内就封疆一方,这简直是个奇迹。甫三月,浙江倭寇告急,出任提督军务,巡抚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其中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大将,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后来的故事,便众所周知了,因为全面抗倭的需要,设立东南六省总督,张经取代了他。王忬则还朝,进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代蓟辽总督,不久,进右都御史,成为堂堂二品封疆,与胡宗宪一南一北,并称朝廷柱石之臣,达到了事业的巅峰。
然后便是比崛起更迅疾百倍的坠落——今春俺答进犯潘家口长城,滦河以西,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告急,王忬积极筹划备战,对于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来说,这种程度的骚扰根本不在话下。
然而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朝廷竟然以‘俺答进犯潘家口’这个模糊的罪名,将他革职查问,由锦衣卫锁拿进京。
然后因为主帅被捕,军心混乱,俺答真的入寇成功,将滦河以西洗劫一空,这本可证明撤换王忬是错误的,但在某些人的颠倒黑白之下,却成了王忬布防不利、玩忽职守的罪证!竟要三司会审,取他的性命!
王忬真是比窦娥还冤,但不论是他,还是其他知情的官员,都知道为什么落到这一步。原因不外乎两个,其一,他是李默的余党,理当遭到清算。其二,他的儿子王世贞,干了一件让严家大为光火的事情——在那位死谏严嵩的杨继盛入狱其间,数次前去探望,还在杨继盛被害以后,披麻戴孝为其收尸!
这在严嵩父子看来,是赤裸裸的挑战自己的权威,哪有不棒杀之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