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字条重新装入信封,齐正斌把玩少刻,轻嗤一声,手腕一旋,掀开琉璃灯罩,将信投入了荧荧跃动的灯火中,烧成了灰烬。
“你们就当从未见过这封信,”齐正斌淡声道,“谁说出去半个字,我拧了他的脑袋。”
众人忙诺诺应声。
转日晚夕,谢思言乔装改扮好,也给孙懿德改换了面貌,这才出门。
二人抵达张家渡附近后,径入了一处弃置许久的坞壁。这坞壁乃前代豪强营建,围墙、门楼、角楼四角齐全,内中有房屋数楹,宛若城堡。此间当年华盛一时,如今已成了左近地主租来看地的临时居所。谢思言抵达漷县之后,就将此处赁了下来。
谢思言一早就点了几个护卫去渡口那头盯着,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孙懿德虽混迹官场几十载,但事关重大,他素日行事审慎,此刻总还是心绪难定。他一贯明哲保身,这般大胆之举,是鲜少为之的。
谢思言一眼就瞧出了孙懿德的心思,当下命人搬来棋枰、棋罐等物,邀他对弈。
朝中各股势力共相朋扇,而今又妄兴干戈,次辅仲晁已有架空首辅之势。谢家家大业大,依傍者甚众,也正因如此,仲晁想要揽权,就要不遗余力打压谢家。内阁出来的权臣若恰逢其时,是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所以一旦仲晁成了气候,谢家就是众矢之的。
今晚若是事成,就能一举端掉仲晁手下几个得力的爪牙;若是不成,谢家这边就要损兵折将,日后欲除仲晁,只会愈加艰难。
即将迎战攸关谢家前程的一仗,眼前的少年人却那样从容,甚至邀他对弈,仿佛他们今日只是趁兴夜游而已。
下棋本就魔人,况是这般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境况下,杀至终盘,孙懿德已是耐性尽失,反观对面的少年人,竟在老神在在地拈棋数子。
孙懿德抹了把汗,他在人前佯作与谢思言不和,实则孙家是依附于谢家的,此番若是事败,谢家就要受到迎头一击,而孙家只是受波及,可他竟是不及面前的少年人沉稳,简直白混几十年。
“世子异日必成大器。”他恳切道。
“人活着不就是要争一口气,没甚好怕的,”谢思言不紧不慢地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罐内,绣着流云百福暗纹的云锦阔袖在棋枰上轻拂衮叠,白皙长指在灯火下泛着冷玉般的凛凛幽泽,“我不过是脾性大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嗓音动听宛若林籁泉韵,分明不高,语速也极慢,但听来竟莫名令人肌骨生寒,仿佛寒川雪水汹汹沃耳。
陆听溪今日玩得尽兴,晚夕仍是不困,正赶上叶怀桐嚷嚷着要去夜市上吃小馄饨,她便央着叶氏放她出门去。
城内有金吾之禁,夜市多在城外,而今已入夜,她们几个女眷出门,叶氏终不放心,本是不肯应,但叶信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他家主子可以同行,叶氏这才答允。城内夜禁之后,出城本是不易,但这是于平头百姓而言的,官家不在此列。
南方因水运、海贸兴盛,夜市之风由来已久,此风传至北地,渐渐流演为各地特色。出城之后,但见烛照篝火明如白昼,商户麋集,人烟辐辏,叫卖喧嚷不绝于耳。
陆听溪买了几样小玩意儿,本想给谢少爷买个绦环、帽顶之类的小饰物,但众人皆在,她不好去买些男子用的物件,只好作罢。
那回去时就多给他带些吃食好了。
叶怀桐如愿以偿吃了小馄饨,不甘心即刻回去,想往码头那边看看。漷县城外二三里就是漷河,每日樯楫凑集,昼夜熙攘。陆听溪也没见过什么码头,觉着去看看也好,她这趟就是存着出来游玩的心的。
叶氏每日起居规律,眼下实是乏了,想回城,叶信便道:“妹妹就将外甥女儿交于我吧,我必照管好。”
叶氏对自家兄弟哪有不放心的,点头应下。
陆听溪随叶家众人去看了周遭一两处大码头,很是涨了些见识。她挑了些水产,觉着今日逛得差不多了,却听一旁的叶信道:“淘淘难得出来一趟,不如舅舅再带你去个地方。这漷县附近有个张家渡,原先是一处私渡,后来几经兴衰,如今已经荒废,少有人至。不过张家渡附近有一座前代的坞壁,城堡一样,很有古风余韵。另还有大片的草地,咱们可以去那边收露水,带回去泡茶。”
喝茶几乎是仕宦之家的例行日常,陆家众人也爱饮茶。陆听溪记得祖父与她说过,泡茶之水,天水最佳,天水又分三等,头等为露水,次之便是雪水、雨水,晴朗无云的秋夜里露水最足,收起来泡茶,他是爱极了的。
她记得谢少爷也爱饮茶,虽然并没注意他素日泡茶的水是天上来的还是地下取的,但他大约也是会喜欢露水泡茶的。她集了露水,回去后可以偷偷给他分些。
叶信看众人都无异议,率众往张家渡去。
集露水是个细致活,到了地方后,陆听溪在舅舅的指点下渐渐上手,倒也觉着颇得意趣。
露水集得差不多了,众人预备往坞壁那边去时,忽隐隐听得兵戈交鸣声混杂着厮杀声远远传来。
众人惊起,将离之时,两队人马一追一躲迅速逼近。
坞壁内,宝升跟谢思言回话:“世子爷,那拨人已全抓着了,只是另还拿住了一家人,底下人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放人,还请您示下。”
谢思言并没当回事,先去看了被拿住的那拨人。江西一省的三司尽是仲晁的爪牙,他今晚逮的那些人都是三司派来跟京中联络的股肱心腹。
这帮人不知谢思言身份,虽已被按在了阴冷晦暗的库房内,但仍嚣张得很。
“砍脑壳的,连爷爷们也敢抓!快些放了我等,管你背后主子是哪个,横竖大不过我家大人!”内中一灰衣大汉一面示威,一面污言秽语不休。
谢思言眯眼,一挥手,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一人牢牢按住那大汉,一人堵住其口,甩手掌掴,蒲扇似的手使足了力道,不消几下,那大汉两边脸颊就已高高肿起。再多片时,怕是一张脸就要当场烂掉。
大汉欲跪地求饶,奈何既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声。
谢思言冷眼扫去,眼风所及,众人都是一抖。
库房门启了一半,清泠月光在门口泼洒一地,勾勒出谢思言阴冷幽晦的侧脸。他瘦高劲挺的身姿在地上投出一片诡谲扭曲的暗影,腰间绦环上的鸦青宝石经冷月一映,寒芒森森,砭人肌骨。
众人但觉修罗临世,不禁往后一缩。
谢思言将审问的事交给了护卫,回身出了库房。
“鞫讯之后,让他们写了供状画了押,一律绑了严加看管,每日只给一个冷馒头,隔日给一次水,捱到抵京不死就是。”谢思言淡淡道。
宝升问若是他们不肯招认又要如何是好,谢思言冷声一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尔等如今手段不啻厂卫,锦衣卫诏狱那十八套刑具,不妨更番一试。”
宝升应是。锦衣卫那里有许多著名的酷刑,譬如“刷洗”,将犯人扔到铁床上,一遍遍往身上泼滚水,再用钉满铁钉子的刷子在犯人身上反复刷过,直至肉烂见骨;譬如“油煎”,将犯人置于烧热的铁盘上,若不招供,就要被活活烧焦。
他倒不觉世子爷心狠,官场倾轧从来残酷。不过一开始显然不能用这种酷刑,否则回头他们挺不住死了,岂非坏了世子爷的事。
谢思言处置罢这边,才想起还抓了一拨人,好像说是出行的一家人。宝升觉着这拨人或许是乔装成寻常家户来打探虚实的细作,问要不要将之也送去一并严刑拷问。
谢思言本要去看看那家人,听了宝升的描述,止步摆手:“放了吧。若真是细作,至少也得过一年训练,能让你们这样轻巧地拿住?还带几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儿一起?吃饱了撑的?”
宝升汗颜,躬身应诺。
听监押的护卫说可以走了,陆听溪却有些迟疑。她方才仿佛……隐约听见了谢思言的声音,但因还杂着旁人的说话声,听得并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