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很健谈,认为自己早来京城数月,便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如数家珍地向傅百善介绍起今日赴宴的各家闺秀。那穿月白立襟衣领镶貂毛的是并州知县的长女,那穿宝蓝如意牡丹纹长裙的是荆州通判的次女,林林总总的不一而足。
这其中最出彩的当然是彰德崔家长房的姑娘崔文樱,师从当朝书画大家蔡夫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名声在外,十二岁时就以一句“俪影印窗翠,华荫入座浓“被誉为京城第一姝。
崔文樱不但出身贵重姿容娟秀,其家世更是让人啧啧称道。
彰德崔家自不必赘言,她的姑父刘泰安是元和四年的探花郎,生得文采风流更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她的表弟刘知远自幼天纵其才,三岁就能背《论语》,八岁就已经破题制文了。明年开春就要下场大比,如若得中就是历年最年青的进士了。
傅百善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想要是此时裴大哥在这里,两人坐在梅树下一起畅饮一壶梅花酒也不错。
在广州时,曾姑姑便极喜欢淘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凡制香料做膏子酿美酒,都想要去一试身手。那几年里,曾姑姑就爱带着人做这些东西,当然也摘取过梅花酿造过梅花酒。
广州的梅花开得早,腊月过后的梅花便开得极好了。梅瓣容易掉,所以采摘时要格外小心。每年的龙抬头前,采摘干净的花,用流水轻轻地冲洗后,放在竹筛里沥干。在净白瓷坛里先放入一捧梅花,倒入三蒸三酿的秋露白,再放到阴凉的地窖里进行保存。
来年白雪飞扬之际,酒里的梅花被秋露白浸熟之后,花瓣花蕊的形状仍然可以保存完好。红梅酒的颜色泛红,白梅酒却清冽入水,各有各的千秋。此时就可以邀上三两好友到山间野壑的梅林里,一边嗅闻馥浓的香气,一边饮用散发着浓郁梅花香味的梅花酒了,真是想来就叫人神往。
傅百善正在遐想曾姑姑亲手所制的梅花酒时,就见先前奉命而去的仆妇扶着一面相苍苍的老妇回来。崔文樱见状忙紧赶几步扶住她,关切问道:“老师怎么到这里来了,阶梯又多大概不好走吧,为何不唤我过去服侍?”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夫人,她不过半百的岁数却已满头华发,身穿一袭蓝紫色底织暗花折枝菊花纹的褙子,一双时常微眯的眼睛周围也布满了细小的纹路,瘦削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神色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蔡夫人慈爱地望了一眼这位女弟子,侧头道:“那些老学究看了你们几个的文章后评出了优劣,又忙着去品评那些举子们的诗才了。我左右无事,权当练练腿脚,就拿着这些诗作过来看看京中又出了哪些才女!”
蔡夫人扬起手中的纸张吟道:“数点梅花琴底雪,一瓯清茗画中仙。这句写得最为应景出彩,几位老大人一致评定其辞致雅赡金辉玉洁,是今日的翘楚,我观这字迹应该是樱姐你写的对吧?”
崔文樱双手交叠谦谦一福,轻声道了个“是”。
蔡夫人又道:“矫矫胡为心亦随,不念从前傲霜雪,这是哪家闺秀写的呢?用句如同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
人群中那位并州知县之女靳佩兰排众而出,向前深躬为礼,蔡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
蔡夫人接着又道:“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这句形容梅花的诗句却是天真自然质朴无雕饰,读来似乎还有一丝童趣在里头,看着是大俗实则是大雅,写出这等诗句的人心胸定然是个开阔的孩子。”
傅百善只听身边一声惊呼,却是张锦娘捂着嘴叫了出来,双颊涨得通红,羞得眼睛都不敢抬,喃喃道:“这首诗……是我的!”话语落下,却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找兄长代笔的诗词竟然得到了蔡夫人的大力褒奖。
站在右首末尾的崔文瑄手中的绢帕几乎要扯烂,眼中的委屈不服险些跃然而出。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费尽心力的诗作竟然名落孙山!
210.第二一零章 驳斥
一阵略带寒意的微风袭来, 吹得梅枝上新落的雪粉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蔡夫人品评完诸位闺秀的诗作, 细细地摩娑着怀里的珐琅彩掐丝竹柄暖炉,又靠着椅子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问道:“这里有十八位姑娘, 却只有十七篇笔墨,不知是哪位交了白卷?”
傅百善一怔,这又不是稚子上学堂, 不按时交课业还要受先生责罚吗?
但她素来胆大, 从前在宫中女官出身的曾姑姑面前都不怎么怕,在这等场面上更不会胆怯。而且她乘承自家娘亲的教诲,向来不多考虑是否会丢面子之类的事情, 便踏前一步蹲身福礼,坦荡承认道:“是我交了白卷,因我自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写不来诗做不来词,还请夫人原宥!”
蔡夫人将茶盏搁在一边,鼻翼边上深刻的纹路重重叠在一起,上下打了傅百善几眼。见她虽不是浓妆艳抹, 但衣料精致配饰华美,头上金簪镶嵌的东珠颗颗匀等莹润, 心下的不喜便更胜三分。
撩了一下眼皮, 蔡夫人冷声讥诮道:“我倒是佩服你这份胆气, 只是你胸无点墨却是如何进了宫选名册的?你父你母就是这般放纵于你, 一个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要是日后你有了婆家, 又如何去辅佐夫君?日后你有了孩儿, 又如何教养他们成才?”
崔文樱心头一跳急得不得了,她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傅姑娘总有一点莫名好感,此时眼看她受到责难便有些感同身受。但是蔡夫人的规矩甚大,她也没这个胆子敢上前出言帮衬。
束手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崔文瑄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头那点不忿早就不消而散,兴致勃勃地左瞧右看。本来她费尽心思所做的诗作没有得到首肯,长姐的诗作却独占鳌头,让她颇不自在。但是此时看见这位气度出众的傅姑娘被蔡夫人当众数落,还一句比一句严苛,相比之下自己的那点失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傅百善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使得她长眉漆黑肃然杏眼沉静如水,“请夫人口下留德,我父我母是这世上最称职的父母,他们二人对我自小严厉,从来不会故意放纵与我。何况不会吟诗作对并非就是胸无点墨,至于我日后何辅佐夫君和教养孩儿就不劳夫人记挂了!”
这话回得铿锵有力,蔡夫人一阵愕然之后面上更加不虞。
她微微腊黄的脸颊浮现一抹病态的酡红,伸手将那张空白的纸笺随意轻拂于地上,不屑道:“东汉时班婕妤所著《女诫》,里面曾述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好女子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大可不必辩口利辞也。”
这却是明言指责傅百善不但不能承认自身的错误,还不肯听人言尽逞口舌之利,从而失却了女儿家的本分。蔡夫人是当世公认的书画大家,向以品德高洁著称,要是让这等狠厉的指责之言扣在头上,于女儿家可绝不是一件好事情。
园中诸女一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之后都袖手站在一边不敢多言。
傅百善双眸霎时冰寒若高崖下幽静的深潭,伸手理了理大氅扣眼上的赤金蓝宝坠角,嘴角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嗤后,昂头朗声道:“……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洋洋洒洒毫无阻涩,正是前朝仁孝文皇后所著的《内训》。
这等鸿篇巨制全文二十章共万余字,是被历代大儒名家奉为女子行为道德的规典。此时由傅百善嘴中侃侃而出,却是在反驳蔡夫人先前说她是胸无点墨的断语。试想,若真是胸无点墨之人,又怎能将文皇后这篇古奥难懂赘赘万言的著作背得如此娴熟?
从傅百善张口背诵出第一段文皇后的内训时,蔡夫人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及至后来,那女郎越背越顺滑,平和无变化的语调和那双湛然有神的双目,却让此时的蔡夫人如坐针毡。
“……若夫恃恩姑息,非保全之道。恃恩则侈心肆焉,姑息则祸机蓄焉。蓄祸召乱,其患无断。盈满招辱,守正获福,愼之哉!”
两刻钟后,傅百善背完《内训》的最后一章外戚篇,姿势极优雅地左右手互为交叠状,微微躬身为礼后抬头温和问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点墨否?”
这话问得实在是打脸,蔡夫人不由瞠目结舌。又实在说不出眼前女子无才,于是脸色可见地变得煞白,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呼噜呼噜”地直冒粗气。
蔡夫人出身没落官宦之家,生性耿介不知变通,又自恃才华生平最是看不惯没有才学却滥竽充数之辈。今日被邀来品评文章,第一眼就看见厚厚的诗作里面夹杂了一片空白纸,就武断地以为这定是江南哪位豪商之女买通内宦,强行参加宫选来博取富贵荣华的。
就是这般心态,蔡夫人才故意出言不屑,想让这不学无术之辈当着众人的面大大地丢一回丑,好知道天下间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银买到的。不想,人家竟能将长达万字的《内训》倒背如流,这岂是一个寻常之人能做到的?
此时园中细雪初停,就见那穿了鸭青净面大氅的女子身姿笔挺,面上的神色淡然,浑身的气度自不必多说了。站在那里远远的睥睨过来一眼,便视尔等如同庸人草芥一般,那般凌人之势又哪里是什么江南豪商养得出来的庸姿俗粉!
蔡夫人梗着脖子“扑哧扑哧”地一阵急喘,心急之下又羞又臊,说出去的话却像沟渠里淌出去的水一般又收不回来,一时间面上热辣颇有些无地自容。她活了半辈子将近日薄桑榆之年,竟然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看走了眼。
崔文樱知机,见状忙上前一把紧紧搀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蔡夫人。
园子里僵持不下的氛围终于有所松动,崔文樱一面迭声唤着周遭的丫头婆子将人送回去歇养,一面回头跟诸位闺秀切切解释道:“老师的头风又犯了,这病说来甚为磨人,一个不好就头晕目眩,手足都无法自主。我本是一番好意才相请老师前来,谁想竟惹得她老人家病发,实在是我的罪过!”
蔡夫人双眼紧闭趁势一歪,步履蹒跚地被仆妇们搀到敞椅上缓缓地抬走了。回过头来的崔文樱嘴里喃喃道歉,说搅扰了大家的兴致,实在是对不住,又泫然欲泣地站在那里,面向众人深深敛衽为礼。
美人含泪带泣实在是一副再美不过的美景,更何况梅花盛景之下,荏弱的女孩仿佛弱不胜衣。白色水貂毛领的掩映下是一张小小的脸盘,眉头微微蹙着,眼角的泪水似坠非坠,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阵清风徐来就可吹拂不再,让人心中怜惜不已,仿佛他人再多说一句重话就是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