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露齿一笑,脸颊上就现出一对极好看的酒窝。阮太监心中一动,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来了,总觉着这姑娘象极一个人,却又说不出来是谁!
等阮吉祥回宫复旨,猛然在景仁宫见到刘惠妃时,才惊觉那位傅乡君的侧颜和刘惠妃有三分相像。晚上侍候义父洗脚时,就把这件事当笑话摆谈出来。话音将将落地,刘德一已经踢翻水盆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阮吉祥受刘德一提携,心中早把这人当成亲爹,一头跪在湿嗒嗒的地上简直懵了。刘德一灰败着脸喘着粗气低低道:“给你说过一千回,这宫里头的事要多看想,少说少做。今天这句话但凡露一点,不用别人动手咱家亲自弄死你。”
阮吉祥打了冷噤,一个六品武官之女如何跟宫中宠妃的容颜有三分相似,确实不敢令人深想。他向来知机懂眼色,立马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刘德一也不叫停,冷眼看他把额头都磕破皮了才压着嗓门道:“这两天就不要到御前侍候,把今天的事想明白了想透了再过来当差!”
阮吉祥一句申辩也不敢出口,把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了,这才直挺挺地在床上安歇了。心头却象走马灯一样转个不住,这新出炉的傅乡君跟刘惠妃肯定有干系,只是看两边的模样竟是谁都不知道谁。义父知道她们的关系,那皇帝爷肯定知道。大家伙都闭口不说,那肯定是有杀头的风险。还是莫管这些了,在这座宫城里,能保住吃饭的家伙事才是最要紧的。
同一片夜空下,此时的傅百善心中却是一团甜蜜。屋子里没有掌灯,裴青站在窗子外,傅百善站在窗子内。
裴青知道皇帝终于赐下婚事,喜得无法言语形容。两个人年岁都大了,宋知春怕闹出笑话,特地让傅满仓在外院去陪未来女婿,裴青等老泰山睡熟了才敢溜进来看一眼小媳妇儿。拿了白日在西大门集市上买的红枣糕、炒粟子、干桂圆、麻饴糖、橘饼各类吃食放在窗台上,南边北边的样样齐全。
傅百善边吃边捂着嘴笑个不住,也说不出为什么这般高兴。剥了一个粟子出来,将粟肉透过镂空的窗格塞到裴青的嘴里,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娘说,这回进京要是有人把我胡乱指给别人,就让我跟你私奔。还跟我说名声是难听了些,可过日子是自个过的,千万要找个喜欢的人,要不然女人这一辈子可有得熬了!”
栗子肉立时卡在裴青的喉咙里,轻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儿来,心想这位泰水的行事风格可真够生猛的,不过……真的是很合我的心意。侧头看着春夜下的心上人,心里却一阵后怕。
那时自以为是退让,以为只有秦王的雄才伟略才匹配得这样的好女子,结果却是伤人伤己。秦王面上虽是和煦近人果敢坚定,骨子里却是皇家人特有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其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幸好,幸好,小姑娘对这段情感坚持了下来,而自己才有机会撵上来,跟上她的脚步!
窗台边上搁的是一碟透糖,这是准安府过来的吃食,傅百善没见过,拿眼瞅个不住。
收回心神的裴青看见她那副馋猫样扶额失笑,他买东西一向是看到什么买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怎么吃。隐约记得店家用上等白面掺以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为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黄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成糖饼。吃是时候要用白糖、桂花、玫瑰卤调和成的汤汁,小心地浇淋在糖饼上。
傅百善眼巴巴地等糖汁水浸透糖饼后,用竹签尝了一口,又甜又香又酥又粘,直直甜到了心底里。
222.第二二二章 覆水
裴青十八岁时只在金吾卫当了一年的差,但还是结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人多半是勋贵人家的子弟, 对于朝堂上人事变动最是知机。眼看着裴青年纪轻轻就是正五品千户, 又被皇帝亲自赐下婚事,可不就是即将得以重用的前奏吗?
于是等裴青得了空, 交好的认识的, 凑趣的知机的, 都聚拢过来要他请吃酒。亲事能够顺顺当当的定下,裴青心头高兴,这会莫说请吃酒就是请吃鱼翅席面都不在话下。对于大家伙的善意, 他连个推辞都没打就应下了。
宝源楼是京中有名的清真馆子, 一到饭点那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尤其是烤羊肉是京中一绝,用店家秘制的香料提前腌渍好,放在篦子上拿油一涮, 肉质鲜嫩口感爽滑,略略有点肥油,烤出来滋滋冒油甭提多香了。此时会吃的老饕们就会点个烧饼配着吃,个儿不大香酥可口,蘸一点芝麻酱,几口就进了肚, 不腥不膻余香满口。
堂前跑堂的看见这一群身材高大的汉子,虽都换了便衣, 但是个顶个的精神, 就知道这必定是皇城里换防下来的军官到这里过午来了。赶忙扯着嗓门腾换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除了招牌菜烤羊肉, 又点了白水羊头、姜汁排叉、糖耳朵、馓子、豆面丸子、切火烧、羊酥肉、三鲜豆腐脑并两笼屉大葱包子,林林总总摆满了桌子。
酒熏耳热之际,就有人好奇地问起倭国的风土人情。
裴青拣几件能说的说了,当众人听到倭国吃饭很少吃牛羊肉,一餐饭至多就是鱼肉米饭加酱菜,都惊得张大了嘴。有人感慨道:“想是蛮夷都吃不来好东西,难怪喜欢到咱们这边来掳掠。听说那些寇匪看见什么东西都抢,连庄户人家拿来孵蛋的旧棉絮都要抢!”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人都有畏惧之情,这些年轻的军官对于倭人是即厌弃又恐惧。裴青想了一下,便将徽正十二年狙杀辛利小五郎的战事简单描述一番。最后总结到,整个倭国其实只有少部分倭人体格健壮悍不畏死,我中土军民只要上下一体,不愁将倭寇拒之门外。
裴青言语虽然简练,但是在座诸人都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战况的激荡,两军短兵相接时的惨烈,众人都听得心神俱往。
宝源楼雕饰精美的二楼雅间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一个头戴玉冠穿了流云百蝠纹薄夹衣的青年站起身,掀开竹帘气度雍容地走了下来。人未到朗朗笑声已至,“羊角泮一战歼灭倭寇五十余人,将倭人的前锋全数留在我中土境内,这场战役裴千户当居首功!”
裴青眼眸一缩,忍住当面掉头而去的冲动,躬身双手一揖到底,“卑下参见秦王殿下……”
正甩开膀子吃得热闹的金吾卫连忙起身,有认识这位殿下的连忙整理好衣襟,上前齐齐躬身作揖。秦王应旭伸手虚扶住众人和煦笑道:“今日小王奉召回京述职,看时候晚了就在这处用个便饭,不想竟有缘见到见到各位才俊。莫说别的,相逢即是有缘,今日这顿便由我做东如何?”
众人见这位皇子如此和光,有嘴快的就顽笑道:“若是别的便罢了,今次却只好拒绝王爷的好意了。这回是裴千户提前请大家伙喝喜酒的,开年五月初九他就要成亲娶媳妇儿了。婚事在青州操持,我等无法去吃酒,只有提前敲回竹杠了!”
秦王应旭猛地一回头,眼中狠厉直直射过来,看得那嘴快之人浑身一哆嗦。想是察觉不对,他良久才从牙缝里嗤笑了一声冷哼道:“只是不知新娘是哪户高门闺秀,我驻守登州多年离青州也近,兴许听说过也不一定?”
楼子里的食客和跑堂的来来往往,这处却是安静得瘆人。
场中只要带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秦王和裴青之间的情形有些不对付,相互间偷偷递了个神色。先前答话的人神情讪讪忙退至一边,有与裴青交好的已经暗自忧心,不知道裴青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人,而这位天潢贵胄又要怎样处置于他?
裴青自回京城后,是第一次见这位王爷。想起当初自己误识此人,以为他雄才伟略有担当,却不知道这人为达目的竟多种手段齐下。当初逼得才及笄的珍哥远避海上,此次又笼络太监将珍哥的名字纳入宫选名册。若非自己紧赶慢赶抢先一步,等这位王爷的生母刘惠妃趁宫选时勾选了珍哥,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裴青抬起眼眸,双眸湛然口齿清晰一字一顿道:“不敢当殿下垂问,拙荆免贵姓傅,小门小户不值一提。今蒙陛下亲自赐婚,定在今年五月初九大婚,您若是在登州,青定登门亲奉上喜帖,请您喝一杯喜酒!”
应旭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烧,这两天他一直蜗居于红栌山庄,与亲信忙着如何趁此机会一举将晋王的手爪切断。又以为宫里自有母妃照应,便不免疏忽了这方面的消息。他自然相信裴青不敢拿这种事信口雌黄,那皇帝的赐婚十有八九竟是真的。这才一日一夜竟然全盘翻覆,这叫他如何甘心?
想是怒极,应旭突然哑然失笑,右手轻轻敲击楼子里的栏杆道:“你进京不过三五日吧,如何说动皇上为你赐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说来听听,我这做亲儿子的尚不能保证有这般大的脸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应旭此时已经有些失态,偏他自己尚不觉察。一旁站着的秦~王府总管曹二格恨恨地将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弃和忧急。众金吾卫不敢深劝都老实站在一边,屏声静气且目不斜视。
裴青面色平静毫无所惧,双手微微一揖道:“京中御史遍地,王爷还请慎言!”
仿佛一记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软软的全无着力之处,应旭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的确是孟浪了。他紧抿下巴攥紧手心,深深将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去。身后呼啦啦一串护卫和仆役连忙跟着,宝源楼霎时空了半边。
余下的众金吾卫不敢再吃酒逗留,纷纷告辞而去。裴青也没多做挽留,独自坐在空碗残碟旁细细想了一会,这才站起身唤跑堂的过来结账。那个跑堂的小厮不过十五六岁,想是好奇先前的阵仗,隔得一会就悄悄瞅过来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春雨。路边的街肆张着长长的店幡随着风一飘一摇,有时又被卷做一根光杆。裴青望着这副景象蓦地停驻,双眼微眯轻喟叹了一声,“少不得……”
细雨微风将他末尾的几个字吹得飘散,让人一时听不清楚。街角的一个中年人顿时大急,显露了身形低低唤了一声,“七符,是你吗?”
来人身材高瘦面容苍白,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人。此刻执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长把纸伞,站在临街一处房檐下。手中伞却忘记打开,雨水顺着瘦削脸颊往下滴淌,立时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已经是多久没有人唤自己这个乳名了,就连珍哥大些后也渐渐改换了称呼。裴青慢慢转过头,望着远处那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这个人重逢,自己应该怎样面对。
的确,现在的自己知道了。于是,裴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略略一颔首道:“尊驾认错人了!”
来人却是无比激动,踉踉跄跄地扑上前来,语无伦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赵江源啊,你如何认不得我?你如何敢认不得我?当年是我冲动行事,让你母子受了苦楚。这京中知晓此事的都唾弃于我,我在云南那个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个小小的从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还要我怎样?”
这话又是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却是一丝纹路都未动,低头看着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门时才穿的一袭天青色云锦夹衣,是宋婶婶督着珍哥亲手做的。珍哥从小就不擅女红,针线算不上顶好,难得是其间的一份心意,结果让这人双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显折痕。
裴青伸手拂开那双紧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摆,眉眼依旧和煦,“这位先生委实认错人了,小人还有要务在身,要是耽搁了公务,不惯你是谁都是吃罪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