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这时才模糊想到,参劾裴青的折子有一半是自己门下干的,那另一半又是谁出的手?
前面有人开了口,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自然就接了话头,抚着下颔几根稀疏的胡须和煦笑道:“臣虽然没有见过这个裴指挥使,但因孙儿刘知远参加此次科考适逢其会,说起此人时大加赞赏。说他遇事当机立断处置果断,如若不然不明真相的举子们哗变冲击各大衙门,岂不是让朝庭颜面扫地!”
皇帝脸上神色果然微霁。
晋王此时见状心中早已明镜一般,这裴青日后定是简在帝心之人,先前委实不该一时轻忽得罪了此人。于是连忙躬身禀道:“儿臣提议,此次舞弊案不若就由裴青负责。此人既入了父皇的青眼,必定是个廉洁奉公之人,由他牵头定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众人都暗叹晋王这记好马屁,明里是称赞裴青,暗里是赞皇帝慧眼识金。花花轿子人人愿意抬,于是纷纷出列保举裴青出任此次科举的总调查官。一时间堂上堂下一片和乐融融,仿佛炕案上那堆弹劾的折子跟他们半点干系也没有。
秦王直到回到府里,才将肚腹里生生憋住的一团怒气吐出来。
王府大总管曹二格小心地奉上茶盏,从眼底小心地看了主子一眼,才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那几道参裴青的折子都是出自刘阁老门下,虽然费了些事,可是只要把事情办成了也算出了口气……”
曹二格话未说完就见秦王猛地站起,将书房内黄花梨镶理石大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扫在地上,这才坐在椅子上呼呼喘粗气。曹二格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上,半句话不敢多说。
秦王扬了头,看着头顶天花板上槅外糊着万字曲水汉瓦纹的银花盖面纸,想起先前退出内书房时,父皇离坐之际看过来的那记意味深长的目光。连外祖父都派了人过来传话,叫他再不要轻举妄动,此时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秦王何尝不知道是这个理 ,但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先前借着为白王妃操办丧事,他已经在京中滞留了数月,就是想趁此机会夯实自己在朝臣当中薄弱的一环。外祖父刘肃任谨身殿大学士多年,学生故旧满朝。这其实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偏偏外祖父从不向他引荐任何人,任由他跌跌撞撞碰得满头是包。
但是皇子身份这个金字招牌向来好用,秦王在京中一留数月,自然有那懂事的朝臣靠过来,其中还有外祖父门下数名得意弟子。他感叹之余却也有些自得,离开外祖父自己也并非不能经营人脉。
历届春闱其实就是安插人员最好的机会,秦王在府中幕僚的建议下私下接触了几位有才干有背景的举子,单等科考一过就可以引为朝堂文官中的新生力量,也许不久之后这些人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喉舌。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但是当得知此次春闱贡院里的巡查官是裴青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不淡定了。忆起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傅氏女,武能拉弓射箭文能襄助夫婿,心头总有些莫名不甘。
这裴青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挖了自己的墙角?费尽心机反倒成全了别人,秦王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就是这种微妙心态的影响下,他时刻关注春闱的动静。得知今科前三甲中的许圃有夹带舞弊,涉及裴青也有嫌疑,秦王立时让几个才投靠过来的人出首揭发弹劾。那时的言辞有多犀利,此时便有多讽刺。
现在,所有的揣测都成了现实,裴青竟然真的是父皇一手安插的人。
270.第二七零章 入夜
入夜, 秦王~府迎来一个覆头盖脸装裹严谨的人。
书房里只燃了两只鹦哥绿狮子蜡烛台, 来人在铺了墨绿毡毯的地面上来回踱步, 不时焦急地望一眼外面的情形。直到要交亥时了, 才见一身缂丝蓝底夹衣的秦王施然而至。他大喜过望, 一个箭步匍匐在地上泣道:“王爷救我!”
秦王看着这个朝堂上谦谦有礼举止有度的户部尚书,此时却是一脸沮丧鼻涕横流的丑态, 只觉一阵难以言说的心塞。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不耐和煦笑道:“大人怎么如此多礼, 快快起来说话。对了你来多久了, 有没有去看过钱氏和燉哥?等天气稍稍暖和之后,我还准备让你给燉哥开蒙呢!”
这话隐约是个定心丸,能给王府正经上了玉牒的小王子授课, 那可是天大的荣光。况且这还是王爷的长子,意义更加不同。
温尚杰惊喜交加, 脸上的泪水欲掉未掉,赶紧举着袖子拭了, 赧然道:“王爷见谅,实在是今日惶恐过度。当日臣收到裴青的上报,说青州籍举子傅念祖是其隔房妻兄,为避忌想要推开巡查官一职。臣受了王爷的钧令,私下瞒住了他的上报,想等舞弊案爆发出来后,再给裴青的罪责加上一条, 却不料……”
“却不料这个裴青的背景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看着是一条小塘鱼, 不想冒出来的却是一条吃人的深水大鳄。”秦王微笑着说出了未尽的话语。
温尚杰想起先前在内书房的惊魂,不好意思道:“老师切切嘱咐过,说我做事有些毛躁不定性,他日势必要吃上大亏。我瞒着他老人家跟王爷私下接触,又帮着王爷做下此事,得罪了裴青被他记挂不说,只怕在皇上和各位老大人的眼里都落了行迹。”
温尚杰当年科考时的座师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官场上向来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他在刘肃面前一向是执弟子礼。因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做人通透练达,近几年逐渐被刘肃引为臂膀。
秦王闻言便有些心烦意乱,摩挲着案几上装着精致点心的青花爵禄封侯菱花碟,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是我欠考量,外祖父那里就由我去分说,至于私下瞒着裴青的上报你只管矢口否认。本来还想借着他那位妻兄的事情攀扯一二,这下看来只有收手了。可惜前面布置了那么久……”
温尚杰眼睛有些游移,依他看来这位新上任的东城指挥使正是王爷急缺的新生力量,若是利用好了,他日未免不能成一大助力。偏偏王爷像是魔怔了一般,费了这般大的周折只为给裴青没脸,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过了。
去年秦王~府白王妃刚殁时,秦王~府里的女人们心思都动了起来。其中以表妹钱氏最为积极,她生了秦王的长子,本身又是庶二品的侧妃,若是有机缘成为新任王妃也不是没有可能。偏偏秦王自回京中操持丧事之后,一句多话都没有提及。
秦王虽为皇子贵胄不重女色,对于这一点温尚杰不是没有听说过传言。有人说王爷早早就看中的一女,还曾经数次求娶过却不可得。白王妃恰恰在这时候没了,那姑娘只怕要以王妃的身份迎进门来。
钱氏自持年青貌美,对于王妃之位一直虎视眈眈,好容易生了儿子又熬死了白王妃。正在沾沾自喜之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一时如雷轰顶,借着回娘家的时机在姨母面前哭得是惊天动地。姨母实在没法才将他唤了过去,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结果还没有等他想出办法,秦王就吩咐了他一堆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密切关注将将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的动静。温尚杰遵照执行之后,又生了心眼细细打听,才知道这位裴青新娶的妻子傅氏不是一般的女人,正是刚刚被敕封为四品乡君的青州傅百善。
青州和秦王驻守的登州只有数十里的路程,骑上快马大半天也就到了。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竟然发现这个傅氏女不过十七八岁,其经历简直可以称为传奇。
其间的孰是孰非这些个外人不知道,但是以温尚杰同样身为男人的立场揣度,秦王跟裴青之间怕是有一场夺妻之恨。由此就说得通了,这也难怪在这般要紧关头,秦王还会有闲心为难一个小指挥使。却不知那位傅乡君到底是何等风华,引得秦王至今念念不忘。男人都有一种劣根性,对于得不到的更加记挂。
平安胡同的小院子一片静谧,月夜下的宅子显得安然。
裴青仔细浏览了手中才收到的纸条,轻嗤一声哼道:“这京中的人也不过如此,只会小打小闹地试探一回,遇着不对立马就收回爪子龟缩着,倒让我一身气力无处使!”
坐在对面的程焕穿了一身家常布衣,趿拉着一双起了毛边的黑布鞋,闻言嘿嘿一笑,“官场上欺生是惯常事,若是构陷大人后能保住大部分门下,这笔买卖就是划得来的。只是他们决计没有料到大人背后站着陈首辅和当今皇上,这欺生欺得只是碰到铁板一块而已。”
程焕是以傅百善所聘请的账房先生名义跟着大伙进京的,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女主子名下繁杂的资产,将将空下来就被男主子唤来相商要事。裴青倒是不亏待他,又另置备了一份薪水。程焕几次却之不恭,后来发现自个还真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索性就把双份薪晌笑纳了。
裴青想到秦王和晋王此刻定是一脸的郁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全靠先生指点,让我提前将青州傅念祖是我隔房妻兄一事禀报与陈首辅,如若不然任凭温尚杰这等小人泼脏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程焕见他神色不禁感怀,“朝堂上人人看着都是清白的,可是背后多少都有牵扯偏颇。大人其实已经历练出来了,即便没有我的提醒,也能处理得干净。只是现今乡君不比从前,能够让她少生些闲气少些担忧也是好的!“
裴青心中便生了欢喜,有些腼腆问道:“先生也看出来了?“
程焕呵呵一笑道:“整个宅子里怕是只有乡君自己不晓得,大家伙都小心侍候着。亲家太太三天两头的过来,不但大包小包的还帮着操持庶务,生怕她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还叫亲家老爷帮着把外面的事捋了又捋才叫呈到跟前来。乡君性子疏阔不在意这些,反倒容易因些小处挂怀,大人还是要格外尽心些才是!”
前些日子,傅百善忽然想吃圆恩寺的青枣,一时间想得不行,差点口水直流的架势。裴青当时还没有想到很多,觉得又不是什么不可求的山珍海味,就自个驾了马车去找。
结果寺里的知客僧告知,枣树上的叶子才冒了个尖。两人兴冲来败兴而归,还不敢声张怕惹人笑话。但是平安胡同的裴宅只有这么大,女主子的口味忽然变得奇奇怪怪,厨上帮忙的几个积年老仆妇就悄悄议论是不是有喜了?
裴青偶然得知后大喜过望,他今年二十有六,说不想膝下有孩子那是假话。可是他更怕给傅百善压力,就拘着满宅子的人不准嘴说出去,府外的烦心事更是不敢带到家里来。
此次被牵扯进舞弊案当中,傅百善还是影影绰绰地察觉了。她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悄悄将程先生又支派了过来,说她那边不过是些涉及财帛之物的帐簿,程先生大才偶尔过看两眼就齐全了。裴青有时候觉得媳妇太过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她不问比问还叫人伤脑筋。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杂事,裴青亲自送程焕回了前院厢房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回了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