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774 字 7天前

坐在另一处厢房的常柏掸了掸衣角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尘,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暗暗寻思,既然没被直接丢入大狱,那说明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只是不知玉芝义父徐太监那里能够周旋回来几分?

他面目凝重地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心想审查之人唯一能够抓到的证据就是那截埋于地下的竹管。可那又有什关系呢?淮安侯世子再不济事,那张自己手书却得了前三甲名次的卷子势必是焚毁了的。再者自己只要矢口否认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受人利用,那些个朝堂大佬难道还会费精神对付自己这个小虾米不成?

衣裳朴素得几乎起了毛边的青年男人仔细推敲着细节,算计着自己还能有几分胜算。细风顺着万字大格的窗户缝隙吹进来, 拂起他鬓边的头发,眉梢眼角已经依稀有了苍老的纹路。

门外有军士呼呵, 说有亲属进来探望。常柏一怔, 心想兵马司的这位上官怎生如此好说话, 不但以礼相待没有恶言相向,还准许家人前来探访,就不怕里外串通勾连消息吗?审查之人如此大方,常柏心里反倒生出一丝莫名不安!

进来的女人一身布衣荆钗看着毫不打眼,正是徐玉芝。

她取过几色热腾腾的酒菜放在桌上后,左右打量无人注意时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满脸喜色道:“我今天到恭俭胡同去探望义父,阴差阳错地在义父的书案里找到淮安侯亲笔写的一封请托书,这可是一件绝好把柄。收在我身边怕不妥,特地塞银子进来让你贴身放着。若是他们敢弃你于不顾,你就拿出来拱翻一船人,我们得不了好他们也别想跑!”

常柏一目十行地看完,又仔细将信函收入袖中,这才握住女人的手道:“如此一来,你义父察觉后只怕不会轻饶了你,许还有撕破脸的可能。这几年你托庇于他府上衣食无忧,总算有几分父女之情。为了我,你跟他翻脸就在近前心里头可真正舍得?”

徐玉芝却是想起老太监肚腩上那层叠油腻的肥肉,挨近时口里令人做呕的腐败气味,蓦地攥紧了手心。这些不能跟人诉说的委屈终于化作一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她略微垂了眼睫低低怅然道:“有什么法子呢?表哥是我命中的魔星,为了你我少不得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常柏果然大为感动,一双尚算俊秀的眼角微微泛红,手里加大气力道:“我自会想法子全身而退,若是谋划得当兴许连功名都保得住。我也会尽量保全你义父,若是真有个万一,至多让他卸去身上的差事被赶出皇宫而已。不过这也不打紧,到时候我们把他恭敬接家来替他养老送终就是了!”

徐玉芝嘴角陡然抽搐了一下,其实心里恨不得那人立刻去死,却只得强自哽咽道:“……我实在无颜见他老人家!”

夫妻二人各自拨动心里的小九九,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为利己的一条近道。为了眼前利害关系将些仁义道德背弃一两次又算得了什么,怎样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常柏想起这徐太监大半辈子生活在内宫,见识短浅却睚眦必报,若是知道徐玉芝转头就卖了他,势必会使出狠辣手段,怎么可能会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这话不过是用来哄骗无知妇人罢了。这样一想后背脊忽冒了两分凉意,沉吟道:“趁你义父还没发觉,你赶紧带着孩子寻处乡下地界呆着,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徐玉芝就得意一笑,娇媚地瞥过来一眼捂嘴笑道:“何须你嘱咐,我早早地就托奶娘将孩子带走了。我就是特特过来给你送这封信函的,完事之后我就会去找寻他们。等你将京里这些麻烦收拾干净之后,我再带着孩子回来。”

常柏见她将事情安排地色色妥帖,心里慰藉之余却有星点的不舒服。当年这女子在青州的梅园里,向位高权重的秦王自荐枕席时是不是也如此挑选合适的时机?事情败露之后,将贴身大丫头紫苏骗到柴房,是不是也这样推心置腹哀婉恳切,转眼却将人推入火丛当中毁尸灭迹?

常柏眼里闪过一道阴冷,脸上却挂上和煦的笑容道:“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但是切切不可大意。你掩藏好行踪快点去撵上孩儿和奶娘,外人带孩子我是一点不放心的。再者,等你义父一发现信函不住,只怕第一个就要疑怀你。好在你机灵第一时间就拿来交予了我,你义父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来不及了,眼下这东西就是咱们一家人的救命法宝!”

徐玉芝听得男人赞誉眼中骄矜之色更重,但是这里毕竟是兵马司不敢耽误太久,又细细叮嘱几句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直在大堂等候的裴青听到手下军士详细的禀报后,终于撑不住无声笑了出来。这常柏和徐玉芝不知是在安稳窝里呆傻了还是怎的,竟然在无一丝遮蔽的厢房里谈及这般隐秘的事项。自古就有庭训隔墙有耳,以这常柏的智能是怎么夺得直隶小三元的称呼的,现在想来也算是一桩奇谈。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就有军士过来说直隶籍举子常柏愿意出首,告发淮安侯依仗权势胁迫他人在大比当中舞弊,告发惜薪司总管太监徐琨勾结贡院负责修补的官员在考舍中设下机关。林林总总,反正他知道或是不该知道的东西一股脑的全部吐露了出来。

裴青握着热气腾腾的供状,将大堂底下跪着的人仔细看了一眼。心想,此人这份断尾求生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难怪在青州时珍哥的堂兄傅念祖拼着耽误功课,几上州府才将他的功名剥夺。不想,只是转眼之间这人又靠着不为人知的手段重新爬了起来,其实力的确是不容人小觑。

现在看来,整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

淮安侯许思恩为确保儿子万无一失地中得进士,就想出了找人为儿子代笔的主意。他特地找上国子监的资深教授,那人就给他推荐了颇有几分实才的监生常柏。许思恩怕常柏不应,细细打听之后就找到了惜薪司主管太监徐琨,许下东顺大街三间铺面的重礼作为重礼。

常柏何尝不知道这是冒天之大不韪的事情,但是心里总是存了一丝侥幸,加上徐太监是妻子徐玉芝的义父,所谓的恩义加上两万两白银的诱惑让他决定铤而走险。拿到题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文章,趁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刨开浮土,将纸张塞入竹管里,又将地面恢复成原样,这场交易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匆匆写就的文章竟然出乎意料地夺魁,助许圃进了前三甲。精雕细琢的文章反而名列百名开外,只能说时也命也。

裴青将供状和信函收好,仔细打量了堂下之人几眼才缓缓道:“听说惜薪司主管太监徐琨与你有翁婿之谊,不想你能大义灭亲第一个站出来告发。要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坦荡胸襟,世间必定是一片清明。”

这话里话外明明是赞誉,常柏却有些面红耳赤。与内宫太监成为干亲,说出去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何况这位名义上的老岳丈助他良多,连去岁进国子监都是人家费尽手段才弄来的名额。不想,这会为了保全自身转眼间就将别人卖了。

说根究低到底是心性凉薄使然,这回本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常柏脸上有些火辣辣地疼,明明人家没有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自己怎么能从中品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嘲弄?也许听错了吧,他有些不自在地偷偷觑望了堂上一眼,心下却不由暗惊。

只见那位年青将军头戴抹金凤翅盔,身上是一领绿绒绦穿齐腰明甲的戎装。盔甲光华璀璨,衬得晦暗的大堂都显得明亮三分。常柏没想到这次舞弊案的主审竟然如此年青,而且相貌生得极好,眉梢眼角虽然看着冷峭冰寒,但是却带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从容和淡然。

常柏自小也是人人奉承的天之骄子,但是这几年不知为什么像走了霉运,所遇之事一件比一件让人郁闷。

父亲费尽心思想巴结秦王,殷勤相待不说还特特与青州傅家二房曲意交好。就是想着傅家的那位百善姑娘进了秦王~府后,自家能被秦王高看一眼。为此父亲不惜拿他的婚姻作为交换,昧着心意让他娶了不愿娶的人。却没想到傅家大房的傅兰香心性狭隘,为了他外面的风韵之事竟然悬梁自尽。

这下亲家不成反成仇家,之前所费种种心力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偏偏落到这般艰难境地了傅家人还不依不饶,傅念祖丝毫不顾两年的同窗之谊,竟然伙同州府的学政将他身上的功名一撸到底。若非表妹徐玉芝援手,他如今就是地道的一介白身。

这世上有人活得艰辛,有人不费力气就活得顺畅无比。

常柏心里升起一丝莫名妒忌又旋即压了下去,微躬了身子恭敬道:“大人谬赞,当日得知此事时我也极力劝说,奈何那位徐太监固执己见肆意而为,我实在拗不过往日的恩义才做下如此糊涂事。望大人念在我是初犯又首告有功的份上,能够在诸位老大人面前帮着美言一二。”

坐在堂首的裴青闻言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然后气定神闲地绽出一抹深意,微微含笑道:“且放宽心,我自会为你周全妥当!”

278.第二七八章 滑脉

裴青下衙之后, 直到进了平安胡同的小宅子时心里都还有些不太舒坦。就这么一个心思龌龊浑身算计的人,当年在青州时也敢肖想珍哥,简直是不知所谓。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粒拦路的土坷垃,叉着腰站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下狠吐了几口恶气, 感觉心情匀净了这才准备回房。

一路走来院子里没什么人, 架子上新植的藤萝刚刚抽了几点绿穗,柔细得几乎泛黄的嫩稍矮矮地攀爬在竹架子上。裴青正感到有些奇怪时,就听花厅里传来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太太一向倦怠乏力嗜睡呕吐, 这便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滑脉, 太太的确是怀有身孕了……”

裴青顿时大喜,一个箭步就迈进了屋子。

花厅里几扇落地的槅扇大开着,一阵阵的微风扬起遮挡日光的竹帘。松鹤八仙图的理石插屏前,傅百善伸着半截胳膊放在案几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正在把脉。一众丫头围得紧紧的, 正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听到了老大夫肯定的答复登时都欢喜得手舞足蹈。

忽见了人冷不丁的进来,屋子里的人不免一惊。正在看诊的大夫虽然颇有些年纪,但是一双眼睛不混不花生得极厉害。见这位男子进来时,众多仆妇连连施礼, 就知道是这家的男主人到了,遂站起身微微作揖。

老大夫见这人生得长眉凤目精气勃然, 头戴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忠静冠。身上一袭深色缘以蓝青的纻丝虎豹武官常服之下, 是干净至极的玉色深衣, 脚上是绣了织云纹的素履白靴,这副模样分明是四品的装束打扮。更遑论他进退之间自有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彪悍和深沉,心下更是暗惊。

裴青忙不迭地躬身还礼。

老大夫虽然是个医者又远离朝堂,但是对于朝政还是了解一二的。要知道当今皇帝鉴于前朝边关众将拥兵自重难以掌控,所以立朝以来最爱用资历深的老将。像眼前这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竟然已经是堂堂正四品了,实在是稀罕至极。

几个大丫头当中荔枝年岁毕竟稍长些,连忙过来蹲礼贺喜,又细细道出今日的经过。原来今日傅百善午睡起身后贪渴,特意用了一盏金橙蜜饯茶。那茶里所用的金橙和蜜饯特地从广州带来的,最是香甜不过。不想往日里用得惯香的蜜茶甫一入口,就“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荔枝是个有心人,掰着手指头算了日子,觉得时日虽然短,但若真是有了孩儿应该也能诊断出来。转头就让宽叔拿了银子去请京里最好的脉息过来,好帮乡君仔细诊断一番。宽叔正闲得发慌,听了招呼立刻就把马车吆喝出来,直接去请西城同仁堂的赵老大夫了。

同仁堂祖上三代都是大夫,如今坐堂的人是赵老大夫的长子小赵大夫。

也是运道好,正说话间就值赵老大夫过来巡看,听说是平安胡同的裴夫人瞧病,就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那位在贡院门口勇拦肆虐烈马的傅乡君?宽叔自然称是,那老大夫二话不说就吩咐店上的伙计拿药箱跟过来了。

宽叔后来才知道,这同仁堂的赵老大夫年过七旬,其手艺跟宫中的御医不相上下。自从长子能顶门立户之后,他都好几年都不出门给人瞧病了。今日是听说了傅乡君的仁义,才特特出门应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