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我望着别处,刚走了两步便觉脚下忽然一空。
我十岁那年,敏敏姐姐可以单手将我端起来;如今我二十三岁,他也可以单手将我端起来。
我坐在他的手臂上,抱紧他的脖颈,由于身子太高而不知所措,“景弦……”
然而接下来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的是,他一路把我抱进屋,将我放在了寻常置放洗脸木盆的雕花架上,我平白又高出他一截,这般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实在令我窘迫不已。
我颇为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撑着雕花架想要滑下来。
脚尖刚着地,他便又扶着我的腰一把将我举高,放了回去,我还待要再尝试滑下去的时候,他已用双手将我抵在墙上,不准我动了。
“花官。”他望着我,像我从前望着他那样,“别下来,等着我。”
他双眸奕奕,犹如璀璨的星子,那一海星辰在他眼中旋转成涡。我敢发誓,我认识他的那七年里,他从未用这样神采的双眸瞧过我。因为这样熠熠深情的眸子,我一旦见过,就会毕生难忘。
我垂首看着他,没有反抗之力,于是鬼使神差地点头,“好……”
得我一句承诺,他这才放心地离开。虽然我并不能想清楚他为何在意这一个“好”字,难道我在他的府邸里冻成这般模样了还能为逃债跑了不成?
原谅我此时浑身冰冷得不似人样,只得胡思乱想来缓解一番。我一边朝自己的双手哈气,一边摇摆着脚丫子,想让四肢都暖和一些。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棕色的汤水,身后跟着一名丫鬟,丫鬟的手里捧了盆热水。
我大概猜到他的目的,赶忙从雕花架上滑下来去接。然而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这一回我离开雕花架走了两步,他便放下碗,上前将我抱起举高,再次放了回去。
他转身从丫鬟捧着的盆中撩起热巾帕,敷裹在我的手上,抬眸望着我,不言,勾唇浅笑。
第17章 还算有些可爱之处
他清浅一笑时的眉眼,与当年在府衙大牢中看我时的眉眼,蓦然重叠。
那时候我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断挣银子,哪怕只有一文钱,但凡能挣到银子,让我有借口亲手捧到他的面前,我就感到无比快活。
这些日子我常常因为深陷繁忙的公务而夜不归宿,害得小春燕他不得不独守空庙,这让我心底十分自责。
须知花神庙如今的破败程度不是他一个十来岁的小脓包能一人承受的,缺少了我的怀抱他把不准会被冻死。
是的,我们仍旧住在花神庙。
小春燕说花神庙在拆迁之前勉强还能住下人,角落那处也还是可以遮些风雨。于是我俩谁也没有搬出花神庙,仿佛都在等着砖瓦它自己修复。主要原因是我俩搬出去后也没处可去。
但这些日子我都没怎么在晚间回去过。概因我在做一份隐秘的活儿。那小贩与我说,这东西只能晚上挨家挨户走趟地卖,最好是在青楼附近,那将会卖得又快又好。
事实证明,小贩诚不欺我。有些邪还是需要信一信的。
当然,我宁愿牺牲我的睡眠也要来做这个活儿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在青楼附近边游荡边干活,总可以在结账的那一刻冲进他的琴房捧给他看。
那东西被油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裹得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卖的是个什么,只听小贩称之为《艳册》。
我估摸着是一本书,却不知为何如此深受嫖客们喜爱。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每晚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了,且有整整二十文,因此我自己也对它爱不释手。
那小贩与我说,若是外行人问起这是什么,我就须得说这是能够让一双人儿快活的东西。听他这样讲,我也很想买一本送给景弦,但贫穷如我,由于没有足够多的银子,让他快活的愿望自然没能实现。
我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实现。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地开始构想我与他的以后,上次我已将我们的孩子安排到入学堂。
夜凉如水,我的思绪正不着边际,没注意撞到一人身上,随着我“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被撞翻。
“对不起、对不起……”我抬头见与我相撞的人是一名官差,赶忙跪在地上道歉。那小贩教我,若是卖这东西的时候遇见官差,便记得伏低做小。
其实这一点他大可不必多加吩咐,毕竟我这样的身份,也没本事在官差面前变出个别的花样来。
那官差似乎没想与我计较,或者说,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跨步从我身旁走过去。但他那步子迈得不大,我眼睁睁瞧着他那一步像是要踩在我的书上,便伸手去护了一把。
最后书无事,可怜我右手的五根指头疼得没有一根能动弹。
令人窒息的是,我这样纤瘦的指头不仅没有被肇事人怜惜,反倒膈住了这位差爷的脚底板。料想他是被膈得不太舒服,才转过头来瞧着我。
我心里也不太舒服,也抬头瞧着他。一会儿后他便不瞧我了,只将视线向下移,落在我周身散落的油皮纸书上。
或许是这本书的快活已溢出包裹,成功引起了差爷的注意,差爷皱起眉,随意捡了一本拆开。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被绑上了大理寺的老虎凳,听着他们商讨究竟是打我几板子,还是收我银钱了事。
在这里我必须先为自己说明一下:贫穷如我,今晚的工钱还没结算,身上并没有银钱可以收买他们。
与狗争食那几年我挨过许多打,不与狗争食这几年我也挨过三回,还是头一回挨官差的板子。这五大板约莫抵得过我活这十三年来挨得所有揍。
他们并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手下留情,也没有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就怜香惜玉。大概是因为我并非什么美玉。幸好我早已习惯世人的这幅德行。
在今夜之前,我以为我是个抗揍的小姑娘,挨打从不落泪,坚强得令人心疼;但今夜那第一板子落在我的臀上时,我才知道我并不坚强,我哭得比谁都敞亮。
真疼,我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才没让鼻涕口水和着眼泪一起掉下来。
然而我的哭声仍旧惊动了狱中所有熟睡着的囚犯。这使我尴尬得不知所措,只能咬住手背将喉咙口的叫唤声硬生生憋回去。
五个板子的时间那样短暂,却教我觉得漫长得仿佛已走到人生尽头。
我真想让景弦看一看我如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证明我三年前与他说自己细皮嫩肉的话是真的。我没有骗他,真的有人夸我细皮嫩肉,我也的确算得上细皮嫩肉。
我想我是疼到麻木了,此时此刻脑子里想到的竟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