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离开阳平郡之后,以为浮山堰在他和祖暅之的勘察下不会再修建,加之他虽不同意修建浮山堰,但毕竟是魏国人,还是要尽早赶回去向朝廷报告这个消息。
谁料郦道元到了寿阳,想要上报朝廷此事,却被镇守寿阳地方的梁郡公萧宝夤软禁,一直到梁国开始修建浮山堰天下皆知了,他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情况不对,这萧宝夤倒是比他这提前知道内情的人更早知道浮山堰似的,而且还软禁了他月余。
更让郦道元觉得惊讶的是,即便祖暅之和一众水官都看出浮山堰修建而成的几率太小,可南梁还是在修建浮山堰了!
离开寿阳的郦道元进退两难,他虽被萧宝夤软禁,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官员,萧宝夤软禁他是以“从梁国而归需要确定身份”的名义,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自认倒霉。
思来想去的郦道元最后决定还是返回故乡,继续整理他《水经注》的书稿,但回到家乡之后,因为浮山堰的事情,魏国朝廷也争吵的很严重,一半的官员认为梁国这是要趁国力稳固大举进攻的势头,建议向寿阳为前线的八座城池增兵、增加粮草储备,并且修建城防工事。
而另一半官员认为用下游的水去淹上游简直是匪夷所思,可以不必浪费国力与梁国消耗,只等着梁国自己虚耗国力便可。
因为这是国家大事,对魏国的震动一点也不亚于梁国,再加上幼主刚刚继位,胡太后根基不稳,没掌握大权,军中和朝中争得更加厉害,这时候,人们突然想起了擅长水利地理的郦道元来。
郦道元因此被征召入京,他自己就从淮水刚刚回来,但因为结交崔廉的事情,不好明说原委,只是以专业的角度说明淮水的土质不适合修建浮山堰,所以不必增兵或加派粮草,那浮山堰八成是修建不起来的。
萧宝夤约莫是想趁着浮山堰之事向魏国要兵要粮,积聚实力,他本是南齐皇室,投靠魏国是存着复国之心,无奈魏国根本不能完全信任他,虽让他镇守南境,可钱粮和人手上的支持远不及其他几处边境大将,连兵马都是有一半是从魏国腹地调来世代为卒的军户,对魏国忠心耿耿,很难收服。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都要步步为营以免被人弹劾,更别说趁机积蓄力量以图他日再起了。
郦道元在这方面是魏国当仁不让的权威,他既然说浮山堰很难建成,朝中就没有把浮山堰太放在心上,将萧宝夤召入京,给他加封了个“都督东讨诸军事”的官职后,就又让他去镇守南境了。
这“都督东讨诸军事”听起来威风,但只有打起来的时候才能征集兵马,修浮山堰又不是打仗,梁国不动兵他也不能拿这个名头做什么,除了在京城里绕了一圈,见了胡太后一面,竟什么都没捞到。
如此一来,萧宝夤便恨上了郦道元,甚至说出过“终有一日,我要这老贼好看”这样的话来。
郦道元家并不是小门小户,本身也是世代官宦,自然不惧怕这样的“狠话”,而浮山堰也正如郦道元所“预言”的,从一开始修建就屡屡不顺,不但迟迟不能合龙,而且修建第一年夏季一场的一场洪水冲走了无数军民,伤亡惨重,京中就越发不把浮山堰当做什么威胁了。
可那梁国负责修建浮山堰的康绚是一名能吏,拼着征夫士卒死者十之八九的损耗,硬生生让浮山堰合龙了!
这一合龙不得了,眼见寿阳附近三十二城的水位越来越高,魏国也没办法再镇定下来,立刻应了萧宝夤的请求,不断增兵、调派役夫,调遣钱粮前往寿阳,让其一面在八公山等高处修建工事安置百姓,一面提防梁国趁机进攻。
为了防御需要,魏国更是将南境诸城的兵马指挥权交给了萧宝夤,让他能够调动南方的水军船舶,一旦真的水淹寿阳,有水军在手,可以及时进行援救,不至于伤亡惨重。
萧宝夤至此才真的大权在握,他心中怨恨郦道元,便向朝中上折,以需要向郦道元征询“水利之事”为由,请求征召郦道元至寿阳观察水势,提早对淮水倒灌示警。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因为要时刻观察水势,必定要离浮山堰极近,一旦浮山堰真的崩溃,第一个淹死的就是郦道元。就算浮山堰没崩溃,郦道元在一个恨极了他的人手底下谋事,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郦道元曾信誓旦旦浮山堰不会成,如今浮山堰却成了,本来就对他名声有损,加之他昔年耿直得罪过不少豪强贵族,朝中竟没有多少人回护,连官职都没有封,就这么把一介白身的郦道元召去了寿阳。
皇命难违,郦道元以必死之心前往寿阳,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没想到萧宝夤却没有刁难他,真的让他每日去勘查浮山堰周边的水情,担忧寿阳会被水淹。
郦道元原以为萧宝夤以大局为重,虽曾被软禁过,却也放下成见,一心一意为他监督水情,记录水势。
他是研究“水道”的大家,自然看出淮河水位虽一直在长,可浮山堰的堰脚却已经开始根基不稳,只要再等一阵子,不必管它,这堤坝自己就溃了,便向萧宝夤道了实情,告诉他不必在向朝中要求增兵,至多三四月,一两场大雨,这浮山堰就要溃堤。
他道了实情,萧宝夤却对他态度大变,坚决不同意他上书朝廷此事,更是派出刺客刺杀于他,想要在他传出消息之前将他灭口。
郦道元来时就知道这里是险地,在家中带了侍卫,也动用了家中所有的关系暗中护他,萧宝夤刺杀没得手,只杀了郦道元的一个侍卫。
郦道元知道萧宝夤态度前后大变一定是有某种野心,他被牵扯到阴谋之中,又无法抗衡节度南方军事的萧宝夤,只能命门生家人对外传扬他“勘查水情时落水”,趁夜逃出寿阳。
南方十二城皆受萧宝夤都督军事,郦道元断了北上回魏国的道路,只能依着两年前隐姓埋名前往梁国的水道,秘密前往南方避难。
郦道元知道浮山堰的溃堤是迟早之事,也不敢在淮水下游多留,因为一旦浮山堰溃堤,先殃及的就是淮水下游地区。
但他毕竟可怜两岸百姓,所以在逃出寿阳之后制作了蜡丸百枚,南下时抛入淮水之中,希望能对捞上蜡丸之人做出一点预警,但凡有几户人家信了,能够逃出生天,便是积了德。
而后他逃到南边,却没想到此时的梁国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梁国了,因为浮山堰成,淮河上游的水势无比高涨,能够走的水路已经没有多少。
他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魏境,到了梁国,整个淮水南岸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等水淹寿阳后大举发动进攻,对沿途商旅百姓的盘查极为严格,郦道元没有路引和身份鉴证,没有办法在梁国容身,哪怕再怎么不愿,为了能够保住性命,也为了不被当做奸细,只能铤而走险,去找了阳平郡的崔廉。
崔廉其实在郦道元寻上门前就得到了渔夫在水中捞出的蜡丸,别人不认识这蜡丸上的字,他和郦道元相交这么多年,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所以在别人把蜡丸当做古怪之物嗤之以鼻时,崔廉却心急如焚,派了心腹火速将蜡丸送往京中示警。
因为浮山堰修建的蹊跷,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和郦道元的“交情”,这送蜡丸的事情是私下里偷偷送去的,并没有大张旗鼓。
然而他还没有得到京中的消息,郦道元就上了,让崔廉大吃一惊。
因着往日的情分,又因为郦道元受到萧宝夤的追杀无路可去,崔廉便悄悄安置下了郦道元,对外宣称是给自己的儿子请来的“先生”,平日教导他们读书来掩盖身份。
崔廉自浮山堰起的时候就知道这堤坝成与不成都是祸事,所以一直在偷偷的修建汉堰,想要有一日靠汉堰拦住淮水。
只是他心中一直没底,不知道汉堰能不能真的拦得住水势汹涌的淮水,毕竟那时候淮水已经被浮山堰拦的极高了。
郦道元来了,等于为崔廉送来了最厉害的助手,郦道元虽身为魏国臣子,可毕竟受到崔廉庇护,加之也身在阳平郡,一旦阳平出事他便真无处可去了,便陪同崔廉巡视汉堰,考察水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若真的浮山堰溃,靠汉堰根本拦不住上游之水,唯有开凿新渠,将水引入良田,再掘开围田的堤口,将水灌入洪泽,才能保住汉堰,也保住阳平。
开凿新渠并不难,南方都是稻田,耕种需要水源,这些士族围田本就是为了断水灌溉自家的田地,崔廉要在汉堰上开辟新渠引水,在他们的眼中是利于他们灌溉的,所以崔廉开始开辟新渠时,这些士族不但没有阻拦,反倒纷纷送来谢礼,感谢他的“德政”。
只有崔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浮山堰一旦溃堤,这些士族就会反应过来他是早早算计了他们,现在有多感激,之后就会加倍的愤恨他,也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想要阳平郡上下活命,也唯有如此一拼。
郦道元见他为了百姓甘愿冒此大险,心中越发敬重这位好友,想到一座浮山堰会牵扯到两国这么多人,也是满心哀痛。
就在两人都又恐惧又担忧着浮山堰崩溃的那一日时,浮山堰上又传来消息,说是萧宝夤派兵挖开了浮山堰的一段,将水引入淮泽无人的一段,让水势减退了。
在别人看来,这是萧宝夤害怕水势涨的太快淹没了寿阳,所以破开了浮山堰的一段,以减轻淮水上游的压力,可只有精通水利之人知道,萧宝夤此举并没有减轻寿阳的压力。
相反,由于淮水被浮山堰拦截,水位暴涨,根基松散的浮山堰早已经不堪重负,萧宝夤挖开浮山堰放水,却是减缓了浮山堰的重担,让原本应该溃堤的浮山堰,又能暂存一段时间。
康绚自然也看出萧宝夤在上游破堤对浮山堰有益无害,也并未出兵阻拦,任由他开口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