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子侄那般对马文才说着。
“就如陛下赐给臣的那么多铜一般?”
马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立刻从萧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治国的道理。
“世人都道陛下崇佛,担忧佛门日渐奢豪,却不知陛下才是那个富有四海的人。”
“是,就如那些铜器。”
萧衍笑了,笑得既有些自豪,又有些惋惜。
“先皇后教会我一件事,如果手里没有足够的资本,就只能听命于人。”
所以成婚之后,家中钱财全都是由郗氏管理分配的。当年他的后宅虽有别人赐而不能辞的女人,却从未有人敢起什么歪心思。
“虽然歌功颂德时都说我是天下之主,但我真要用钱做些什么,天下又变成我的主人了,所以,名声这东西,就是用的时候拿来用用,别放在心里。”
萧衍知道天下人对他崇佛有许多怨言,但崇佛对他的统治有利,这些怨言就成了废话。
“可惜太子不是阿徽的孩子,丁令光将他教坏了。他想要赈济百姓,不思经营之道,却只想用别人的东西来施舍,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法,不是君子该有的格局。”
他又叹,“但他总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愿意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是被人一逼再逼才走到了今天的位子,也许现在有人逼一逼他,他能顿悟过来,那就还不算晚。”
马文才垂首跪坐在萧衍的脚边,细细咀嚼着萧衍的每一句话,并将它们牢记到心里。
他是个合格帝王,也有着真正的帝王心术,这是先生和博士们不会教导的东西,也是除了那些皇子们,无法窥见一角的深沉。
皇帝这次考验太子的,是“御下”之能。
虎符和印玺都留在了宫中不假,可建康附近还有一支部队是不需要虎符,只听从皇帝手谕的,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一手重建起来的“白袍军”。
这支骑兵经过君臣三人合力打造,如今已有万人的规模,在梁国境内养了两万余匹战马,其中大部分就在牛首山牧场,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绕过城外,突袭同泰寺的方向。
前些年白袍军实在太过不堪,后来虽然有了起色,但为了敛财,靠赛马进入人们视线的牛首山大营更像是个“戏耍”的地方,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精湛的骑术和残酷的淘汰率后面代表着什么。
太子不重军事,也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骑兵在梁国没有什么用处,即使他会考虑到白袍军的存在,但骑兵从来不善攻城,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袍骑能攻破宫城、穿过台城,前来救援同泰寺。
可以说太子无论是进是退,皇帝都立于不败之地。
牛首山大营的上万士卒在陈庆之的带领下枕戈待旦,马文才带着精锐在同泰寺中严防死守,等待的都只是太子下一步的动作。
而皇帝对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的期待,更是显而易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萧衍也在同泰寺里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里,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大臣都在同泰寺外哭求过皇帝回宫,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更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在门外草庐里守了两天,唯有太子一直居于宫中,没有来过。
这在许多大臣眼中,更是太子和皇帝起了矛盾的象征,以至于大部分大臣为了“表明态度”,甚至不敢上朝,就怕被皇帝秋后算账。
太子在朝堂上明里暗里用“父皇不仁”的态度劝谏打萧衍脸的程度,和同泰寺外的群臣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堪称“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典范。
“阿摩,无论你是进是退,我都会夸你。”
“维摩”是太子萧统的字,皇帝小声的低喃断断续续传到马文才的耳中,还是泄露出皇帝几分紧张的情绪。
“现在改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天家父子做到这样,还能互相留有一份期待和关心,其实已经是难得了。
马文才不禁心中暗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去做。
大概先会拿回印信和虎符,将军队掌握在手中,以免有人趁机生乱,或是边关因为战事出现变故吧?
然后呢?
然后看看东宫上下是什么态度,再做决定。
弑父是肯定不能做的,皇帝对宗室礼遇有加,一旦皇帝死得蹊跷,多得是造反的宗亲王事,就算继位也不能服众。
但任由百官在同泰寺门口哭求也不可能,他多半会将朝会就放在同泰寺外,百官能一起处理朝政最好,不能处理,也不会留下话柄。
横竖“渎职”对不起天下人的不是自己,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人。
在同泰寺外理政,里面的皇帝也能听到应对之策,如果他有不妥的地方皇帝不帮着纠正,那也不是他的问题。
做老子的都不帮儿子了,那就是铁了心要出家了,谁还会天天在门外哭?
就是捧也要把“出家”的事坐实了。
马文才的思绪渐渐飞远,直到皇帝连声唤他,才回了神。
“佛念,你在想什么?”
萧衍大概也是觉得连日的枯坐有些无聊,好奇地问。
马文才当然不能说自己在想什么,随意扯了个借口:“臣在想,不知现在洛阳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也不知老二那边是什么情况。”
提起魏国那边,萧衍满是惆怅,“不过老二生来机警,肯定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在那满是胡虏的地方,怕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殿下真能安稳监国……”
马文才试探着问,“那我等白袍军,是否还要……?”